她站在残破的城楼上,对着身畔的楚小小如是说。
楚小小比两年消瘦了些,但眼里却再也没有当初瑟缩犹豫的光。
她看着顾清澄身后那面猎猎作响的将旗,眼眶微红,却笑得安心:
“侯君说得是,只要您在,涪州的天就塌不下来。”
于是,这一年的涪州,战马与耕牛同行。
那些因战乱而荒芜的土地被重新开垦,曾经满目疮痍的焦土,慢慢被嫩绿的桑叶覆盖。
祈安元年,夏。
书声琅琅,穿透了边关的烽烟。
平阳女学扩建了,这里不再仅仅是书院,也成了乱世中的方舟。那些在战火中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女子,都被收拢了进来。
晨光熹微时,顾清澄偶尔会脱下那身沉重的甲胄,换一身干净的布衣,坐在学堂的最后一排。
讲台上,楚小小正在讲授《商君书》与农桑之策,窗外,几名少女正在试制新式的纺车,吱呀声中,纺出了乱世里最坚韧的丝线。
“侯君。” 下课后,几个胆大的女学生围了上来,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捧着自家新摘的瓜果,“这是给您的!”
她们不怕她那双泛着金光的眼睛,也不怕她身上终年不散的冷冽气场。
因为她们知道,正是这双眼睛,替她们挡住了城外的风霜刀剑,也是她手中的剑,为她们划出了一方可以安坐读书的屋檐。
顾清澄接过一颗红彤彤的李子,咬了一口,嘴角微扬,咀嚼,咽下。
“水分尚可,甜度适中。” 她笑着评价,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秦棋画站在一旁,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涩。
如果是以前的顾姐姐,吃到好吃的,眼睛会弯成月牙,还会揉着自己鸡窝般的头,笑话自己学艺不精。
可现在的青城侯,太完美了,也太孤独了。
她记得每一个学生的名字,记得收成,记得库银,记得平阳军将士的琐碎小事。
但那些情感,就像被那层眼中金光过滤掉了一样,只剩下冰冷而正确的事实。
她如一尊行走在人间的神像,悲悯地守护着这里,却再也……无法融入这人间烟火。
秦棋画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久久难言。
明明她记挂的顾姐姐就在眼前,却又仿佛从未真正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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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该压抑的差不多都熬过来了,有的铺垫必须要做,不然说服不了我自己,担心让剧情显得悬浮。[求你了][求你了]
下周进入结局篇,隔日更。
第201章 北方有佳人 顾清澄,你看。
祈安元年, 冬夜。
大雪纷飞,天地肃然。
秦棋画将自己裹成了粽子,怀里抱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箩筐, 笑眯眯地走到顾清澄的房门边。
“侯君。”她咽回了到了嘴边的那声顾姐姐, 细声细气道, “末将秦棋画, 有事求见。”
得到了屋内一声清冷的应允, 她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顾清澄此刻仍在提笔伏案,见秦棋画入内, 随手将纸笔归置一旁:“何事?”
“知知们烤了自己种的地瓜,让我送来给您尝尝。”她放下筐, 如数家珍地向外掏着,“还有新炒的板栗, 刚蒸的包子。”
“学生们都吃过了?”顾清澄声音有着标准的温和。
“都有,大家都有份, 这才给您送的。”秦棋画语气依旧恭谨,直到将筐中热腾腾的吃食都摆出来,才露出筐底一封牛皮信封, “末将真正来送的, 是林姐姐的信。”
顾清澄的目光在那牛皮信封上停留一瞬,方才伸手接过。
她拆信的动作不疾不徐, 与往常无异,秦棋画垂手侍立, 目光却忍不住试图从那永远平静的脸上,读出些带着“人”气的波澜。
信纸并非中原的宣纸,却是泛黄的羊皮纸,林艳书的字迹飞扬跋扈, 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少女骑在骆驼上欢笑的模样。
顾清澄读着信笺上的落款,眉心微微一动。
林艳书?
她忽然惊觉,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泛起涟漪……她却抓不住对应的面容了。
初回皇城时,往事尚还分明,而随着时间流逝,两年过去,那些过往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而今除却皇城、第一楼,与昊天相关的种种,和日日相对的平阳军众之外,那些久未谋面的故人面孔,竟都似隔了层雾霭,在她脑海中渐渐淡去了。
“侯君,有什么不妥吗?”秦棋画眼巴巴地问,“林姐姐这西行一去好几年,可是头一回来信呢,我可想她得紧。”
顾清澄眸中金光腾起,随即又沉下,借着秦棋画的话,似乎终于将一些记忆里碎片对上了号。
她垂眸继续读信。
林艳书在信中并未诉苦,只说这西行沿途诸国,金银珠玉见了不少,她随行货物中最抢手的,却并非那些精巧玩物,而是寻常的越罗、蜀锦,乃至结实的麻葛。
“胡商为了我们的蜀锦,竟愿以良马相换。清澄,你可知在关外互市,铜钱沉重且易贬值,唯有绫罗绸缎,才是以此通行无阻的硬通货。”
顾清澄的指尖停在信纸的中段,那里有一段林艳书愤懑的感慨:
“我这一路走,一路看,才惊觉世道荒谬。史官手中的笔,从来只为开疆拓土的将军勒石记功,却从不问那支撑百万大军的钱粮究竟从何而来。
“世人皆以为国库充盈全赖农耕之利,殊不知,这天下真正流通的金银,并非深山所出的死物,而是出自女子指尖的活计。自古国税租庸调,男耕之粟由于路途损耗,多留于乡野充作口粮,唯有女织之绢、布、绵,轻便且贵重,被源源不断地运往京师,充盈天府。”①
“可笑庙堂之上的相公们,一面将男耕女织奉为天道,一面视妇功为末业小道。他们不见,那购买战马的万匹丝绸,是何人熬瞎了双眼织就!
“……这天下,一半在田垄,一半在织机,只是掌犁者有名姓,纺织者却只剩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字罢了。”
顾清澄读罢,久久未语。
她转头看向窗外,女学工坊的灯火彻夜未熄,轧轧机杼声穿透寒夜,竟似金戈铮鸣,撞进帝国最深的脉搏里。
“林姐姐说什么了?”秦棋画好奇问道。
“她说,乱世之中,金银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唯有纺织,才是民生军国之资。”
“谁能把这件事做得更快、更好、更多,谁就握住了真正的命脉。这不是妇人琐事,这是……
她停顿了一下,找到一个确切的词:
“立国之本。”
秦棋画挠挠头,似懂非懂:“织娘确实辛苦,往年蚕月我娘总熬得满眼血丝。”
她忽然眼睛一亮,恍然大悟:“林姐姐是说,要用心纺织,更要善待织娘!”
说罢抱起箩筐疾步往外:“我再去给工坊的姐姐们多送些吃食去!”
房门开合间,最后一盏灯也熄了。
黑暗中,顾清澄独坐案前,眼中金光如熔岩翻涌。
“林艳书……”
这名字在唇齿间碾磨,信中的字字句句化作钝刀,一下下剐着她的识海。
那些尘封的记忆正疯狂撞击桎梏,莫名的熟悉感想要破闸而出,却又被某种更高维度的力量死死按回水底
头痛欲裂。
她不记得了。
记忆像是一本被撕去了前半部的书,只停留在回到皇宫的那一日。再往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心底有个声音在反复叩问:除了林艳书,究竟还遗落了什么?
可明明武艺未减,学识犹在,这世间的道理她都明晰,天下大势亦在掌中。
可唯独有一些应当与她血肉共生,刻骨铭心的东西,消失了。
胸口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正从那个空洞里,无声无息地流走。
不……不能忘。
被金光长久压抑的银色月华一下下冲击着识海,一瞬间头痛欲裂,她猛地挥袖扫落案上文书。
宣纸如雪纷扬,最终覆在那张摊开的疆域舆图之上。
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见那张舆图上,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朱红的线条。
这是……她画的?
顾清澄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中还握着朱笔,笔尖在无意识地颤抖。
她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在每一个意识模糊的深夜,她都在这地图上做着同一件事。
勾画,涂抹,再勾画,再涂抹。
好像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深夜,她也曾这样坐在案前,划去了一些路,为了给故人留一条生路,一笔一划,算尽了天机。
心底涌起难以名状的钝痛,这分明是件比性命还重要的事,是她誓要完成的事。
而今却被记忆生生抹杀,连带着那个该与之同行的人一起,再寻不见了。
这一刻,有什么熟悉的情感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着,但金光如牢笼,将她识海里翻涌的情绪死死镇压。
可她的本能,却让她紧紧地攥着那舆图,握着笔,一遍遍,下意识地,画着在她的脑海中不能形成具体名状的线条,与遗忘抢夺着最后一点真相。
真相是什么?什么是真相?
回忆,回忆在极度的痛苦中一寸寸推进,她的胸腔里翻涌起血气,可她却始终不肯后退,在脑海中挣扎地拼凑着——
皇宫,皇宫之前是荒山。
荒山,她好像在荒山上,她好像跪在泥泞里,那是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那里?
她见过第一楼的四长老,和他们说过什么。
谢问樵说了什么?孟沉璧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