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
“怎么还不来……”
戴着五颜六色头绳的知知出现在人群中,又骤然消失。
只留下坊间各色短谣, 在书院放榜前专道状元舞弊之事, 一时间人声鼎沸。
“骆兄。”
时怀瑾捧着木匣, 站在书院的大门后, 犹豫了片刻。
作为书院考录中, 乐科的总教习,骆闻在唱榜时无权缺席。
他负手而立, 看着书院大门处已逾千年的古树,枯黄的树叶一点一点从高处飘落下来, 这枯叶仿佛不是来自梨树本身,而是通往千年前昊天的门。
“骆兄可曾听闻外头风声?”
骆闻回首, 看着时怀瑾,摇摇头。
“有人直指舒羽此次魁首成绩系舞弊所得, 来势汹汹,全城都在观望书院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骆闻本就因牺牲舒羽一事心怀不满,如今听到这凭空捏造的舞弊, 忍不住嗤笑出声:
“舞弊本就是无稽之谈。”
“她三场书面考试皆在书院内亲试, 由各科总教习亲自监考,这等构陷简直……荒谬至极!”
他言辞激烈:
“陛下不容舒羽性命也就罢了。
……可书院, 若连学子声名都护不住,我等有何颜面执这天令教鞭?”
时怀瑾看了骆闻一眼, 终究是走到骆闻身边,沉声道:
“骆兄可曾算过两害相权?”
“若是以舒羽的声名,换她的性命呢?”
骆闻的眉头紧锁:“怀瑾兄的意思是……”
时怀瑾看着飘落的枯叶,声音平静:
“若舒羽今日不在榜首, 陛下便不会点名要她性命。”
“弗如暂夺舒羽魁首之名,待风波平息——再做打算不迟。”
时怀瑾言简意赅:他亦不忍牺牲学子性命,不如将错就错,待到风波平息后,再为舒羽平反。
骆闻神情一凛,眼神落在时怀瑾手中木匣上:
“怀瑾兄慎言。”
“考录乃书院根基,岂能为莫须有的罪名黜落考生?”
“莫须有?”时怀瑾反问,“这女状元的流言蜚语,可不是今日才起的。”
“自考录结束当日,就有人为女状元造势,为的是——今日的捧杀。”
骆闻却抓住了重点:
“女状元的声势,不是怀瑾兄的手笔?”
时怀瑾摇摇头。
骆闻继续道:
“我一直以为,是书院在为她造势,毕竟怀瑾兄欲借她魁首之名推行‘止戈’改革。”
“如今想来,故弄玄虚的竟另有其人。”
时怀瑾神情严肃,陷入沉思:
“舞弊虽是恶名,若是她不是魁首,那她的答卷,也不必公布了。”
骆闻只觉得讽刺:
“怀瑾兄是觉得,认了舞弊,反而能留舒羽一命?”
“名声尽毁,与死何异?”
时怀瑾扫了他一眼,淡淡道:
“那骆兄以为如何?”
“书院本不得涉政,然边境告急,陛下却忧心镇北王的兵权。”
时怀瑾打开木匣,看着舒羽答卷上“以武止戈”四个大字,不由得苦笑。
“昨日御前苦谏,才换得这朱砂御批。”
“原想借她魁首的策论,开止戈先河,既全了书院不涉政的体统,又能为南北战局撬开一线生机。”
他将这答卷取出,抚摸着其上的朱批:
“如今却横生枝节,流言骤起……”
“此刻若强行揭榜公示,天下人只会盯着舞弊疑云不放,书院亦陷于自证清白的口舌之争。”
“这答卷的真意,早已无人问津了。”
他将答卷折好,递给骆闻:
“倒不如,将错就错,留她一命。”
骆闻看着他递来的答卷,眼神复杂:
“留她一命?”
“时院长,证她清白,是书院本分。”
骆闻没有接。
时怀瑾握着舒羽答卷的手,悬在满地枯叶之中。
院长的责任如大山般压在他心头,时怀瑾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
“骆兄教我,书院要如何帮她证清白!”
“证她清白,便是认了这大逆之言乃书院授意——
“在千夫所指中,让书院众教习和监考对着昊天起誓,说这‘以武止戈’的策论,起心动念,字字句句,都合乎规矩!”
他将答卷再次展开,只见满纸狂言:
“这纸上的字字锋芒,要让书院剖心明志,为她的答卷作保。”
“这策论的刀锋本要斩向南北的战局,骆兄可敢率先出门为其作证,将矛盾带回书院?”
骆闻看着时怀瑾赤红的眼眶,知晓他一夜未眠,一时无言。
时怀瑾喉间发苦:
“纵能证其清白,将她送上魁首之位。”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必死之局。”
“进退维谷,如何两全——骆兄教我?”
午时的钟声响起前,时怀瑾合上了唱榜的木匣,拂袖而出。
骆闻手中,舒羽落单的惊世策论,落入满地枯黄。
。
午时的钟声响起之前。
黑云满城,天色依旧昏暗。
江步月坐在书房里,看着微弱天光透过窗棂。
花瓶里的兰与竹对着窗外,落在他皎洁衣袍上的影子,是阴沉的黑色。
他就这样在光与暗之间,等待午时的钟声响起。
久于暗处执生杀权柄之人,听朗朗午钟,亦如丧钟哀鸣。
可没来由地,他却察觉自己的铁石心肠,无端被扎进一根软刺——
那是小七回绝他怜悯时的眼神。
但他很安静。
他只静待午钟响起,将这根刺毫不留情地碾作齑粉。
直到黄涛一路小跑地冲进他的书房。
“殿下!殿下!”
黄涛喘着气,将舒羽作弊的流言蜚语悉数告知,眼里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担忧。
江步月侧耳听着,眼底波澜明晦不定。
他站起身,衣袖拂过兰与竹,撞碎了落在白衣上的黑色影子。
心底的那根刺,终究是悄然扎深了一寸。
“随吾去一趟书院。”
他的语气很平静,腰间的红色香囊却因他稍显急促的动作,微微颤抖。
她或许死不了。
他却无端地想要保下她。
。
钟声即将敲响。
天令书院的朱漆门前,攒动着黑压压的人群,流言不止,人声鼎沸。
时怀瑾抱着木匣,神情肃穆地跨过大门。
江步月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自府邸后门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