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与她针锋相对的江步月,此时却没有说话。
昏暗轿厢里,他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少女面容普通,脊背挺拔,只有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呼吸声在密闭空间里交错。
为何对她的事如此上心?
江步月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深究过这个问题。
顾清澄只觉易容仿佛被他看透,便不愿再逗留。
“殿下若只是闲聊,小七便告退了。”
她欲抽身离开,却被他指尖施压扣住。
“慢着。”
轿厢里光影昏暗,他的声线凝滞,带了几分罕见的迟疑:
“为何……不辞而别?”
他终是问出了压在心底的那句话。
顾清澄静了一瞬,随即轻笑,仿佛听见了什么荒唐之言。
他想杀了她,却怪她不辞而别?
“飞鸟尽,良弓藏,殿下既然已经动手。”
她一字一句道:
“非要反复听我亲口认下这弃子的名分么?”
她终于有些愠怒,蓦地抽回了手。
江步月的指尖悬在半空。
顾清澄垂眸,轻轻抚平腕上指痕,心中沉静如水。
两人之间,早已云泥翻覆,物是人非。
“我问的不是这个。”他笑了笑,看着自己的指尖,眸色低沉,声线刻意放得冷淡。
“你也清楚,许多事,我本可以袖手旁观。”
他与她,真正意义上见面,也不过寥寥几次——
浊水庭初遇时,她经脉寸断却敢与他谈条件。分明是个可疑的废物,他却鬼使神差应了。
后来她借住于他的屋檐下,两人鲜少见面,他却在听闻她乐科考试吐血之后,破例叮嘱黄涛派人好生医治,还赠了一把弓。
纵是在他精心筹谋的边境之局上,分明她的死才是最佳落子。放榜那日,高台暗箭,他却亲自带人赶赴现场,只为保她一命。
“这次,也是一样。”
他的声音蓦地变冷:
“红袖楼是镇北王麾下的产业。”
“楚小小是粮草贪墨案的罪臣之女。”
“边境之乱的根源,是粮草未至。”
他谈起时局时,语气从容如常。
“今夜你在镇北王的地盘,偷贪墨罪臣的女儿。”
“今日,是被我撞见。”他话锋一转,“以舒状元的才学,应该不难猜到,若不能善后,之后追查起来,你那所谓的平阳女学,怕是有倾覆之灾。”
顾清澄却低眉道:“原来今日红袖楼上的贵客,是殿下。”
“既然我所作所为,殿下尽收眼底,何必再做这狭路相逢的戏码?”
“还是说——”顾清澄抬眸直视,“殿下又想用我做棋子了。”
江步月看着她,语气平静:
“我可以帮你。”
顾清澄也神情从容:“殿下既已知我清楚后果,怎知我没有善后之策?”
“你势单力薄,红袖楼这潭浑水,你碰不得。”
顾清澄没说话,静静看他,等他亮出底牌。
“吾此次,没有别的要求。”
他顿了顿,语气淡漠如霜:
“楚小小一事,你转告林小姐,我会派人打点妥当。”
“作为交换——”
“我要你,远离林氏与楚小小。”
顾清澄眼睫微动,尚未出声,便听江步月继续道:
“你自然可以置之不理。”
“楚小小的事,我依旧可以和林小姐去商议——她不会拒绝。”
轿厢外一片寂静,他的声音沉冷如铁:
“但那时起,你的生死……”
“便再与我无关。”
他似是倦了,轻轻拂手,示意她可以离开。
顾清澄本欲再说些什么,但终是沉默转身。
狭路相逢,各怀心思。
轿帘垂落的阴影一寸寸吞噬她的轮廓,江步月的眼底泛起了雾色——
没有缘由地,他竟不愿见她涉险。
这个认知让他微微蹙眉,素来洞悉人心的南靖四殿下,此刻却竟将目光长久地停驻在一个不起眼的少女身上。
自那日她还弓于他,不辞而别后,便长久地杳无音信。时间久了,他以为再也见不到那道倔强的身影,从此他也再不肯为任何无关者注目分毫。
可今日,他只是于高楼之上惊鸿一瞥,如古井般平静的心便漏跳了半拍。
他抛下了红袖楼里远道而来的贵客,冒然截断长街,只为与故人狭路重逢。
他不愿问自己的心,但他想要和她说话。
第一句是问她,为何不辞而别。
第二句是自辩,他去红袖楼只是周旋,未曾沉溺风月。
万般心绪哽在喉间,只化作了一句冰冷的,舒姑娘近来安好。
这疏离的称谓里,藏着三分他不自知的懑然。
他向来不辨己心,却在少女质问为何对琐事上心时,平生首次语塞。
当真荒唐。
。
顾清澄亦觉得荒唐。
轿厢外冷风呜咽,将方才的迟疑与试探吹散殆尽。
她不愿与江步月共处一隅。
只因他看似温润如玉的眸光,总让她有被剥去层层伪装的错觉。
即便是此刻,明明隔着轿帘,她似乎仍能感受到那道真实存在的视线。
江步月离去的车马声渐行渐远,她走过月色,对上了林艳书掀开车帘的焦急面容。
林艳书满眼都是她,眼底的担忧在月色下清晰可辨。
“四殿下有何吩咐……”
顾清澄欠身上车,展眉一笑:“四殿下倒没多为难。”
“只是……他瞧见了我们在红袖楼的动静。”
林艳书的手紧紧地攥着为楚小小擦脸的帕子,神情紧张:“可会牵连女学?”
“他让我转告你,既为南靖子民,”顾清澄安慰道,“自会为你善后。”
林艳书的神情一松,只问道:“意思是,楚小小之事……”
“以后毋要再提。”顾清澄眸光微闪,声音又轻了几分。
红袖楼背后必然有不可触及的危险,在她尚未查明之时,她不愿让林艳书知晓,更不愿让平阳女学犯险。
毕竟这女学有一部分她的名字,有了七个知知,如今又添了个楚小小。
“我明白。”林艳书截住话头,将帕子无意识地绞紧,“不该说的,我绝不多言。”
车内一时安静。
林艳书忽地想起什么吗,轻声问道:
“舒姑娘与四殿下认得?”
顾清澄点点头:“算是吧。”
“不过萍水相逢,承蒙过几分照拂罢了。”
庆奴挥起马鞭,马车载着满厢不可言说的秘密,缓缓驶入长街深处。
回到平阳女学时,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知知瘫坐在门边上,打着哈欠,点头如啄米,红色的头绳耷拉着,满头乱发如鸡窝。
但她看到来人,眼前一亮,像只小兔子般蹦了起来。
“酥羽姐姐,林姐姐,你们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