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确实只是失手打翻烛台,以平遥的身份,也难以治罪。
“确无人员伤亡?”二王子鄂多再问了一次,得到了巡检使肯定的答复,“仅有一名婢女于救火中不慎摔伤,其余无一人伤亡。”
鄂多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看上去神色于寻常无异,但付邀今却准确抓到了他眉心那点微不可查的纳闷。
——纳闷昨夜他手下一名死士彻夜未归,回来禀报的那人说是和王妃一同葬身火海,但王妃还全须全尾地活着,连头发丝也未燎着半根,他的死士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大王子贝托也挺着急,等集议一散,他立刻单独找到巡检使,低声问他:“可有在火场里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巡检使不明就里地摇摇头:“少鹰主,一切正常……不知您的意思是?”
贝托面色焦躁:“……总之,再有什么情况,立刻向我禀报。”
他也很纳闷,纳闷他分明还没来得及派人纵火,营地怎么就莫名其妙走了水,到底如平遥所言的那般是个意外,还是人为?
更纳闷的是,昨夜他有两枚私令失窃,至今也未曾找到。
两名少鹰主当然不会知道,那名死士的尸首已经被付邀今和陆离埋在了上山狩猎的那条小道上;
至于大王子私令,一枚被付邀今拿走藏了起来,一枚还在鄂多的手中,也不知道会被拿来做什么文章。
上辈子,大王子贝托听从他老师的劝解,克己复礼,用仁义道德和实政一点一点证明自己的实力,却没想鄂多暗中使了各种阴险手段笼络人心,甚至趁贝托领兵在外,老鹰王病重之时,矫诏把持朝政。
重生之后,他认为鹰王苟延残喘的时间太久,他的行事也太过谨慎,这才给了鄂多壮大实力的机会,所以这辈子他提前就将野心摆在了台面上,想趁鄂多还未站稳根基之前将他彻底击溃。
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认为二王子会按部就班地照上辈子那样行动,却没想到他的改变掀起蝴蝶的翅膀,让二王子也改变了他的行为模式。
即使目前鄂多的根基不够稳固,不如大王子继承王位来得名正言顺,但他也有一定数目的支持者,对上贝托不是全然没有一争之力。既然贝托突然犯病将敌视摆在了台面上,他不可能一直按兵不动被摁着打,所以立刻就开始了反击。
按照常理,付邀今应该谁也不帮,静静坐在高处看着两位王子斗得死去活来,然后根据局势走向为重生者选择一个合适的结局。但他此刻心中已经有了偏向,他要推三王子图那登上王位,而这位混血的奴隶王子才是真真正正的毫无根基,刚从奴役身份脱离,懵懵懂懂地踏进了权利的漩涡,付邀今需要大王子和二王子继续维持表面上的和平,还需要老鹰王继续半死不活地待在王位上,给予图那发展自身势力的时间。
所以他将一场有预谋的刺杀伪装成了意外,将已经搭在弦上的利箭不容置疑地抽了回去。
现在情况未明,两名王子都隐约感觉事情超出掌控,只好暂且各退一步,等探明情况之后再做打算。
……
等到了下午,耽搁了大半日的冬狩又再次按照原计划继续举行。
付邀今被安排进新的毡帐,远远看着陆离笑眯眯地振臂一挥,带着他的众小弟们一头栽进了深山老林里。等到再见面已经是隔日的夜里,一群大小伙子满载而归,那气势跟平定中原了一眼,隔得老远就能听见他们的喧哗声,惹得每个帐篷里的人都披着外套点了烛出来看,发现还真让陆离猎回了他之前就吹嘘过的野猪。
隔着人群,陆离朝付邀今得意地歪了下脑袋,还给他展示手中的野猪牙。
付邀今觉得幼稚,比口型道:我上我也行。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更幼稚。
大王子贝托一整日下来都没什么收获,傍晚挽弓射雁三箭还都射歪了,但又不甘心落了下成被图那抢去全部风头,冷嗤道:“不过是一个得不到鹰神祝福的杂种,空有一身蛮力,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大哥……”鄂多似乎是想劝他,却见贝托直接拂袖而去,半点也不给他面子。
鄂多好脾气地回头朝图那笑了笑,又问:“老三,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离微笑道:“当然好,二哥。”
……
付邀今在帐中等了大半个时辰,等到蜡烛都快燃尽了才看到陆离一个鬼鬼祟祟的侧身,钻进了他的毡帐中。
这家伙也不客气,跟来到自己家一样,上来就一口气喝完了付邀今摆在毛毡毯旁的茶水,又饿死鬼一样把旁边的点心全塞嘴里,再直接对着水壶嘴往嗓子眼里灌水。
“你是三天没吃饭吗?”付邀今无语地在床上坐正。
“差不多吧。”陆离毫不在意地用手背一抹嘴,“在山里基本没怎么吃东西,那肉干又硬又老,得用刀刮沫子下来吃,馕也干得要死,泡水都泡不软,吃一块嗓子剌到明年。”
付邀今哑然失笑,“辛苦你了。”
“本来打算回来之后好好洗个澡吃顿饭睡到明天下午,结果一上来就被鄂多拉过去玩心眼,”陆离坐到付邀今的毛毡床上,两腿盘起,“折磨完我的身体,又折磨我的灵魂。”
“你们都聊什么了?”
陆离似乎是真的累了,也懒得再和付邀今继续动脑子,往床上一倒,闭上眼全身上下只剩下嘴皮子在动:“翻译过来就是,我的母亲是中原人,我又没有得到鹰神的认可,我注定无法登上王位,但若是我站到他的阵营中,他可以允诺我无上的财富和权力……他还说——”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勾起个坏笑,“还说看出了我喜欢中原和亲来的公主,承诺待他成为鹰王之后,就将平遥郡主许配给我,让我来收继你为妾室。”
“你怎么回答的?”
“当然是感恩戴德地答应了,愿为二哥效犬马之劳。”
付邀今点点头,觉得这个答案非常符合图那二缺的形象,陆离演傻子果然有一手。
“我的事可都办好了,那你呢?付邀今。”陆离仍旧侧躺在床上,睁开眼,用手撑起下巴,嘴角噙着一抹笑,“你的条件,到底想好没有?”
付邀今冷若冰霜地说:“没想好,先欠着。”
“没劲。”陆离咕蛹着翻了个身,也没有要下床的意思,好像是打算夜宿于此。付邀今从后方推了他一下:“回去睡,现在我的婢女每晚一定会来看我一眼,生怕我再不小心失手打翻烛台,若是发现你在这就不好了。”
陆离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他:“付邀今,你前天还勾引我来着,死活扒着我的手要我摸你,现在床都不让躺了,翻脸不认人!”
付邀今脸颊上不自禁浮现一抹绯红,他并不是一个能在情爱中游刃有余的人,当时会做出那么大胆的引诱行为也是气氛烘托到了那里,他不愿在陆离面前表现得太过被动。
两人你来我往地交锋,一切水到渠成,但现在定点被陆离拿出来品鉴,还添油加醋故意抹黑他的行为,付邀今的心脏就有点受不了,气急败坏道:“真想跟你调换身份,你来当这和亲公主,我来做三王子争权夺位。”
“好呀好呀。”陆离喜上眉梢,巴不得现在就和付邀今互换皮囊来穿。他转过身,伸手搭在付邀今腰间,掐起嗓音尖声细气道:“官人~奴伺候您歇息吧……”
“……”
“有话好好说,你拿刀做什么!”
……
冬狩营地起火的事情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老鹰王的耳中,等到狩猎祭典结束班师回营,付邀今一口气还没歇着就被召进鹰王的帐里,于是又将前些天编的瞎话又完完本本给鹰王复述了一遍。
付邀今曾想过要不要将真实情况告知鹰王,表现出他和老鹰王一条心,以此来获得鹰王的信任。或许日后鹰王会交付他一些权柄,想要利用他女子的身份来完成一些明面上男人无法完成的事,这样付邀今行事会自由很多,也就更容易帮助三王子图那成事。
站在老鹰王的立场上,也是希望他在位期间三名儿子能相处融洽或是互相制衡,要斗也等他死了再斗。至于谁能赢……三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感觉鹰王若是身体健康些估摸着也想全杀了,再生小的,没有任何偏向性,所以他们的利益没有冲突,确实可以合作。
但平遥郡主的身份太敏感,年轻漂亮,又是中原人,勾得老鹰王的两个儿子都魂不守舍,若是再加上一个有野心有脑子,想要染指权力与地位,老鹰王估计都睡不着觉,第一个容不得的就是他。
毕竟王位传给哪个儿子至少都是他的儿子,但万一被一个中原来的女人掌握了实权,百年后赤桓族指不定就降了中原。
“说起来,妾陪嫁里有一本医书,是从皇宫中的一名老太医手里得来的,”付邀今倏然转移话题,他放下茶杯,“里面记载了许多固本培元、益寿延年的针灸之法,妾看不懂,或许可以让曾为医女的夏姆玛试一试,为鹰主保养身体。”
从毡帐里仍旧闷热的温度来看,这么多天过去,老鹰王的身体仍未有所好转,沉疴难愈,可以推断出赤桓族医对他的病症根本束手无策。
老鹰王似乎有些嫌弃地摇摇头,“你们中原的针灸之术,无甚大用。”
“试一试,又不碍事。”付邀今诱骗道,温声细语,“最希望鹰主好起来的人,非三王子莫属了。”
老鹰王瞥他一眼:“你倒是属意他。”
付邀今面不改色:“妾只是想活命罢了。”
“……”
……
当天晚上,陆离再一次熟门熟路溜进付邀今毡帐的时候,就见他坐在案几前,正对着烛台手握毛笔埋头写着些什么。
陆离好奇地凑过去,就见付邀今正在绞尽脑汁现编一本医书,各种穴位图都是临时赶制的。
听完付邀今的打算,陆离抽了抽嘴角:“你这是想让我妈直接把老鹰王扎偏瘫是吧?”
“我也是懂一点医术的,”付邀今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医学内容。”
陆离皱紧眉头,看不太明白,唯一得出的答案就是:“……字还挺好看的。”
付邀今低头继续赶稿:“没什么正经事就别来闹我,我得连夜写完给你妈妈送过去。”
“什么叫没有正经事?我可是来讨债的……”
“还没想好,不知道给你开什么条件才能让你帮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陆离待久了,付邀今的脸皮也练厚了,他面无表情地说,“反正你现在也上了我这条贼船,和二王子密谈便等于掺了浑水,可没那么简单全身而退。不行你报警把我抓起来?”
陆离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只赖皮鸟,倒也没生气,只是意味深长地勾着唇角,一副‘准备找机会干一票大的’的表情,非常危险。
付邀今看得瘆得慌,真是怕了他了:“祖宗,要不你今晚在我这儿睡?床铺好了,被窝也是暖的。”
对于付邀今突然开窍,自荐枕席的行为,陆离既惊喜又满意,他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旋即飞快脱掉衣服钻进了毛毯里,拍拍身旁空位,“快来,我给你看一样大宝贝。”
付邀今背对着他埋头编书,充耳不闻。
陆离乖巧翻阅枕边的话本,耐心地等了小半夜,等得哈气连天意识模糊,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把话本砸付邀今背上:“臭乌鸦,你该不会是一晚上都不打算睡觉吧?”
见陆离总算回过味来,付邀今忍着笑翻过一页纸,笔尖点墨,“我早就说过我要连夜写完医书,留你睡觉是不想侍女辛苦暖好的床浪费,你自己想哪儿去了?”
“……”
身后倏然一冷,付邀今回过头,就见床上已经没了陆离的身影,毡毯上只留下一个睡过凹陷的痕迹,而人已经负气离开了帐篷。
付邀今无奈地把落在地上的话本捡起摆好,坐回案几前继续胡写一气,但很快他的思绪就飘散出去,担心走神写错,只好暂且停笔起身休息一会。
抿了口茶水,付邀今忽然忍不住轻笑一声。
该死的心机锦鸡,这么一言不发地离开,搞得他都有些负罪感了……
……
过了几天,付邀今寻了个机会找到三王子的母亲阿夏,小声与她细致商议他的想法,并且将笔墨刚干的医书交给了她。
在图那听闻平遥郡主被老鹰王传唤,强闯寝帐的那一天,阿夏就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也有往上爬一爬的野心,见平遥郡主竟然是支持三王子一派的,又是感激又是担忧。
“这是宫里御医传下来的医书?”阿夏小心翼翼地捧着珍贵的纸张,低头翻阅。
医书付邀今特意做旧,还踩了几脚,但还是散发着新墨的味道,不过阿夏或许是有些紧张,没有注意到异常,只确认了周围无人,压低声音问:“王妃,我若是按照上面的法子为鹰主诊治,该不会把他给治好了吧?”
赤桓族排外,重用混血的三王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鹰王真康复了,图那觊觎母妃一事,一定会被秋后算账。
陆离没忍住笑了一声,特别是他知道这本书完全是付邀今瞎编的,结果得到阿夏一记恼羞成怒的瞪视。
“不会,”付邀今说,“这里面的内容治标不治本,只是能帮鹰王多拖一会,其余也是于事无补。”
阿夏松了口气,“那我试一试。”
“别担心夏姆妈,”付邀今轻拍她的手背,“以后你每次为鹰王保养身体,我都同你一起去,不会有事的。”
听着平遥郡主耐心的宽慰,阿夏紧张的情绪逐渐平静,她现在是真心喜欢这个俊俏又有主意的闺女,再看自家儿子,虽说坐得老远,除了一声笑之外再没开过口,但目光却从始至终一直黏在平遥身上……要是这俩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就好了,自幼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哪会有如今悬殊的身份差异,为了活命机关算尽。
……
又过了大约七八天的时间,阿夏自认准备完毕,头一回带着她的九针包进了鹰王的寝帐。
原本她还非常紧张局促,在她的印象里,老鹰王还是那个健壮而强大的男人,但撩帐一看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糟老头子,再想到她和图那半生疾苦全是因为这个煞笔男人……
回头和眉目温和清秀的平遥郡主对视一眼,阿夏操起针噶的就扎了下去。
事后付邀今是这样与陆离描述的:“我都担心夏姆妈直接把老鹰王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