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朝旭想不通那么复杂的事,他只是不想和皇兄分开,一经提醒愣了愣,这才注意到风雨已经顺着敞开的车厢门,刮到了皇兄身上,发丝上挂着些许水珠,衣袖也湿了不少。
总听他们说,六皇兄体弱,万一病了……
师朝旭扁着嘴,缓缓松了松手。
大宫女松了口气,抱着师朝旭对着师离忱行一礼,“奴婢无能,叫六殿下一同受累了。我家娘娘如今身子不大好,怕给您过病气,不便亲自相迎,还望六殿**谅。”
“不打紧。”师离忱交代了两句,“记得叫太医来请平安脉,小八方才也淋着了。”
“喏。”
大宫女低声。
恭送马车缓缓驶离。
……
师离忱用帕巾细细擦去吹到身上的水珠,实在擦不去的就随他去,左右回殿中都是要换掉的。
今日国子监布置的课业并不繁重,还有空呆在芽姑身边,学一学捏面饼……
思索间,听到一个急切的声音。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小宫女从千秋殿的方向跑过来,伞也没打淋了一身狼狈。乐福安瞧见是千秋殿中侍奉的宫女,忙叫停了车马,蹙眉道:“怎得了这是,火急火燎的。”
小宫女抖着身子,却来不及顾自己,只缓了一口气,红着眼道:“福安公公,快些带殿下回去吧,芽姑要被打死了!”
“你说什么?”
骤地,车厢窗子‘哗啦’被拉开,被风雨浇盖,师离忱方才没听真切,此刻他冷着脸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宫女脸上分不清眼泪还是雨水,声音还在发颤,“今日陛下来见娘娘,芽姑照例上茶,奴婢在门外听着纯妃娘娘叹了一声。”
*
千秋主殿燃着淡香。
原是握着针线出神绣花的纯妃,被茶盏碰撞声恍然惊醒,抬眼看到正在为皇帝奉茶的芽姑。
愣愣看了片刻,眉间忽而染上愁绪,轻叹一声:“若是我能如你一般面面俱到,或许能与我儿更亲近些……”
她不过是自言自语,可殿中之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登时吓得大气不敢出。
芽姑猛地跪地,不敢自辨半句。
皇帝垂眸一言不发,端起茶盏慢吞吞地抿了一口,又缓缓放下,盏盖半阖在杯沿,不凉不烫的茶水只冒出一丝淡淡热气。
皇帝却淡淡道:“茶烫了。”
“拖出去。”
殿中声音带着帝王不容置喙的漠然。
“杖毙。”
第93章
细雨浇在脸上是冰冷的。
再冷也抵不过内心不由自主涌上来地惶恐。
师离忱跳下车,踩着雨水一路狂奔,小宫女追在身后,继续解释:“纯妃娘娘方才又与陛下吵了一番,芽姑临刑前与奴说了,叫殿下千万小心,切莫为她再触怒龙颜……殿下……殿下!”
小宫女跑了许久,已然有些追不上,乐福安跟着打伞都来不及,将伞往小宫女手中一塞,追上师离忱挡在前头。
师离忱抬头,顾不得浑身湿透,怒呵道:“闪开!”
此刻乐福安极为冷静,蹲下身子与师离忱齐平视线,神色肃然,“殿下可想好,这般过去,到底是劝诫,还是进而激怒陛下。”
“我不能眼睁睁瞧着芽姑受难。”
师离忱咬着牙,眼底有泪,“福安……我没办法,你应该明白我的。”
话音未落,他陡然绕开了乐福安,继续往前去。乐福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叹了一气,继续追在身后。
谁都明白。
皇帝决意处死一个人,那么,此人必定必死无疑。
前去劝阻除了徒添怒气,无半分用处。
*
“殿下!陛下正在殿内,殿下切莫擅闯!殿下!”
旁人或许不知,可侍奉皇帝多年的大监却清楚的很,这宫中六殿下才是皇帝心尖上的皇子。
故此瞧见六殿下冒着雨冲进来时,候在主殿外的大监并不敢用劲阻拦,闹得一阵轻乱后,一个不设防便让六殿下闯进了殿内!
内间还有若有若无啜泣声,师明渊不耐抬眼,便见师离忱冲进殿内。
半大的人,还才及大人腰间,却毫不犹豫地撩开衣摆跪下,脑袋重重叩下,低声道:“儿臣请求父皇,饶了芽姑,若是芽姑犯了错处,还望父皇海涵,念在芽姑侍奉儿臣多年份上,将她赶出宫便是。”
后头追进来的宫人们,见皇子跪了,哪敢站着,瞬间齐刷刷跪了一地,恨不得捂了耳朵戳瞎眼睛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殿中陷入沉寂。
须臾。
响起一声短促的笑声,嘲弄中带了些许积压的怒气。
“一个奴婢,也值得你跪在朕面前磕头求情?”
师明渊冷眼看着满身湿透的师离忱,手边茶盏骤然坠地,瓷片碎裂发出清脆声响,叫殿中宫人们情不自禁抖了抖。
师离忱仍旧佁然不动。
“看看你的样子!”师明渊声音冷怒,“区区一个奴才就能叫你乱了方寸,失了准心。”
他呵道:“给朕站起来!”
师离忱捏了捏手心,站起身。方才磕得太重,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他额前已经红了一块。
师明渊打量了一眼师离忱,神情分不清喜怒道:“你既这样在乎那个奴才,朕便让你去亲眼看看。”
“走。”
*
大雨倾泻流落一地。
台阶之上是长廊,廊檐划开了雨幕,檐边堆积的雨水如飞落的银线往下掉,砸地溅出的雨水,只能够到最低一级的台阶。
云层被压得很暗,空气中似蔓延着沉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宫人的心头。
他们含胸低首,聆听着隐约从雨中传来的,板子重重击打在**上的声音,藏在袖底下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雨里景象是模糊的。
能看到站着行刑的人影,挥舞起来的板子,重重地敲击。
“给朕看清楚。”
大手死死压在师离忱肩上,将他定死在廊下的这把椅子上,让小小的身子无法挪动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板子一起一落。
师明渊站在椅子后头,笔挺地身影将椅子与椅子上的人完全笼罩,微微俯身,“好好看清楚,她是怎么死的。”
他声音漠然,比雨水还要凉,还带着一丝危险地杀机,“记住这次教训,朕的皇子,永远不能屈膝。”
师明渊大手微微用劲,制住了还在继续妄图走下椅子的师离忱,冷道:“这也是朕给你的第一堂课,羽翼不够丰满的时候,别暴露自己的软肋。”
师离忱心口剧烈起伏。
他阻止不了。
他阻挠不了!
“……”
雨中行刑的侍卫停下动作,不多时跑至廊下,屈膝禀报,“陛下,断气了。”
师明渊摆摆手,“拖走。”
师离忱耳中只剩一片嗡鸣,眼睛定定地看着雨幕中俯趴的人影,喉咙像被掐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本就艰难地呼吸在此时愈发窒息,无数心绪堆积,眼前阵阵发黑。
下一瞬。
“……小殿下!”
一声惊呼,乐福安急忙托住师离忱垂下的脑袋,跪地对着椅背后的帝王告罪:“陛下恕罪……小殿下昏过去了。”
师明渊不语,只低眼看了看,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弯下腰将椅子上小小的身影抱了起来。
父子间第一次这般近距,可有几步之外的血腥场面点缀,叫人实在品不出温馨,余一地战战兢兢。
第94章
宫中死了个宫人,就像树上掉了片叶子,用扫帚轻轻一扫,用巾帕一擦,就没了半点痕迹。
经不起一点波澜。
微不足道。
甚至因为是帝王赐死,携皇子亲自监刑,宫人连提都不敢提半句,不想被牵连,也不敢妄议。
千秋殿一如既往,宫人们按部就班。
六殿下一病便是大半个月,病气走得慢,大半个月过去脸色还略显苍白。
师朝旭许久没见兄长,摇摇摆摆地跑过来探望,就见兄长死气沉沉地坐在窗前,直愣愣地看着空旷的殿前空地。
唇色是白的,眼睛是空的,和平时的兄长不一样,嘴角没有半点笑意。这让师朝旭想起母妃前不久送他的一块玉珏,冰透秀气,却极易碎,啪嗒一下掉地上,就轻轻碎成好几块。
皇兄就像那块玉珏,似乎也带上一层琉璃之色。
“皇兄,皇兄。”他扯了扯师离忱的袖子,小心翼翼递上几颗蜜饯,试图哄人开心,“听闻皇兄近来喝药辛苦,母妃给我的蜜饯我藏着没吃,特地给你带来了,尝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