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离忱耷拉着眉眼,没什么反应。
师朝旭急得挠头,“我用帕子包着的,很干净的,皇兄?皇兄?”他晃了好几下衣袖,终于得来师离忱一个眼神。
“我没胃口。”师离忱缓缓开口,稚嫩的声音有些沙哑,又问:“你出来多久了?”
师朝旭嘀咕:“好像有半个时辰……”
师离忱轻声道:“回去吧,晚了贵妃娘娘该急了,届时出来寻你,又要赏你两个手板。”
乐贵妃看管师朝旭一向严,从不肯师朝旭在宫中四处乱跑。
但架不住师朝旭非要闹着来千秋殿,她被烦得没招数,有时会同意那么一两回让师朝旭出来玩一玩,可时间一长不回去,便会遣人来寻。
回晚了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听到打手板,师朝旭双唇一下抿紧,显然是忌惮的,紧张的,害怕的。他抬头看着师离忱一会儿,总觉得皇兄下巴都瘦削了一圈,委委屈屈道:“可是我想和皇兄呆在一起。”
这会儿乐福安从殿外进来,捧着一件大氅轻轻披在师离忱肩上理好,对师朝旭温声细语道:“八殿下见谅,咱家殿下也是怕给您过了病气,这病着的滋味可不好受……您啊便听听劝,先回去吧,过两日殿下身子好些了,自然就能在国子监见着了。”
话语虽是温和的,却带着几丝毋庸置疑,师朝旭只得作罢,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踮着脚把蜜饯留在了台面,“那福公公可要照顾好皇兄。”
“八殿下放心。”乐福安笑着应答,滴水不漏。
直至将师朝旭送出千秋殿外,送到乐贵妃派来接送的大宫女手中,才退回,回到殿内。
从窗子的位置看去。
恰好能看到那片禁军曾行刑的空地,此时此刻,那里景色如故,毫无被血腥气冲刷过的样子。
*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
死了个宫人经不起多大波澜,只不过死的那个恰好侍奉在六皇子身边,国子监中有人得到消息,自然而然猜测,是否是陛下对六皇子心生不满。
这是许多人都乐见其成的模样。
如今大皇子已有十五,已入朝旁听。
虽未被立为太子,却是先皇后所出的唯一子嗣,是除了十一皇子以外最正统的正宫嫡子,若陛下真有立嗣之心,立嫡立长,大皇子是当仁不让的第一选择。
至于十一皇子,继后所生,虽为嫡子,可路都还走不稳,自是不被算在其中。
但对于师离忱来说。
日子与平时并无二样,祭酒并不会因为几分风波就苛待皇子,其他人也没那份胆子。
武试课。
他举起弓箭,目光沉静,瞄准靶心,缓缓将弓弦拉满。一旁授课地祭酒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丝毫未能影响师离忱发挥。
弦被拉至满月,骤然弹响,利箭奔出如一线流光,直直钉入靶心!
祭酒观望一会儿,叹道:“殿下气力非比寻常,国子监再过两年怕是没能什么能够再授予殿下了。”
这弓寻常六岁小儿,能拉过半都算天赋高,不曾想六殿下居然能拉满,抵得上十四五岁的少年了。
师离忱重新搭上一只箭,头也没抬地扯出一个笑,“祭酒过誉,只是君子六艺其一项,算不得什么。”
“若能得名将授课会更好些。”祭酒道,“殿下这般年岁,能有这样的本事,很是厉害。”
师离忱未答,只松开了手里的弦。
又一箭嗖地飞出。
“咔嚓——”
直接把前一根钉在靶心的箭,从尾端劈成了两半,钉在了同样的位置,他扭头看着祭酒,天真微笑:“果真?多谢祭酒称赞。”
祭酒被那一箭劈一箭的锋芒惊了一瞬,对上师离忱澄澈的双眼,心又松了松,“殿下本就优秀,此言算不得称赞。”
……
国子监下学后,师离忱先去千秋殿见过了纯妃。
纯妃今日精神瞧着很好,他乖顺地站在原地,让纯妃用布料在他身上比划。
“手脚变长了,这衣裳还要改改。”纯妃一边比划,一边说道:“今年身量长得比从前快,不是才四岁吗,怎么……”
“母妃。”师离忱打断她的碎碎念,抬眼平静道:“再过几日,儿臣就到七岁生辰了。”
“七岁……”
“不,不对……”
纯妃神色忽然变得惊恐,丢开布料,捧住师离忱的脸,大力地揉搓,“不对,不对,你的脸怎么不一样了,叶儿,你的脸……”
她力气用得不算小,两下一揉,很快就让师离忱脸颊上出现掐痕,乐福安大惊失色急忙阻拦,“娘娘快住手,娘娘,娘娘!”
话音未落。
师离忱闭眼,脸侧传来细微的疼痛,纯妃指尾的护甲在他脸侧划出了一道痕迹,嫣红的血从白嫩皮下渗出。
乐福安心疼的想护住师离忱,却不敢上前,只抖着声唤:“……小殿下。”
而见到师离忱脸上出现的这抹红,纯妃像是受到了惊吓,骤地把师离忱推开。
他踉跄两步单薄的身子倒下,却没摔在冰冷的赤地上,反倒感觉到背后软软的,他摔在了乐福安身上。
福安及时爬过来,替他垫了一下。
“母妃今日身子不适,儿臣会唤太医令来替母妃瞧瞧。”师离忱站起身来,脸上那道划痕里不断往外渗出血迹,垂坠到下巴,却不曾破坏这张脸庞的精致,反而瞧着有几分森森血气。
他未伸手去摸,而是看着纯妃,轻声道:“待母妃改日好些了,儿臣再来向母妃请安。”
说罢规规矩矩地行礼,退出了殿外。
此事很快便传至御案前。
陛下并未多言,只命人给千秋殿送来一盏上好的进贡伤药。
可殿下脸上这么一条疤痕显眼,母伤子终究有损声名,有人旁敲侧击的问起,乐福安也只对外只说六殿下贪玩,不小心自个划伤了脸。
……
“好在殿下年幼,恢复的快。”
乐福安一边叹息,一边细细给师离忱将药膏擦在伤处,这条疤痕从划伤到愈合,拢共也就七八日,如今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粉线,不仔细瞧,便瞧不出什么痕迹。
乐福安道:“八殿下说过两日您生辰,他要与您一起过夜,提前和您知会一声免得您又赶人。”
师离忱道:“贵妃娘娘同意了吗?”
“遣人去问过了,娘娘说八殿下非闹着要来,左右和兄弟亲近不是坏事,就让他来了,嘱咐您多照看照看。”
话说到这会儿,乐福安已经小心地给药膏全部抹好,唤来宫女净手,将手上的水渍都擦干净了,才去为师离忱整理衣物。
见师离忱兴致不太高,他轻声劝慰道:“殿下,一切都会好的。”
师离忱勉强笑了一下。
乐福安叹道,“殿下不想笑就不笑。”
师离忱低着眼,晶莹的珠子掉了两颗在地上,眼下的痕迹很快就被乐福安不着痕迹地拭去。
乐福安打量了周围一眼,索性宫人们都在忙手中的活,没人在意这处,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动静,一人踏进殿内,不偏不倚朝屏风后的师离忱行礼,“咱家见过六殿下。”
是陛下身边的大监。
大监客客气气地道:“六殿下生辰将至,陛下心里头惦记着您,今年特许您自个挑个生辰礼。”
闻言,师离忱顿了顿,语气平静道:“什么都成?”
大监和蔼道:“陛下说了,能许的都成。”
什么叫能许的?师离忱道:“那父皇能立我做太子吗?”
此话一出,满室沉寂,大监的笑骤然僵在脸上,哪能想到这么丁点大的殿下能语出惊人。
他顿时变了脸色,扫了一圈跪了一地的宫人,冷呵道:“都把耳朵捂紧了,嘴巴闭好,敢往外说一个字仔细你们身上这层皮,全都滚出去!”
宫人胆战心惊,慌不迭的退出殿外,顺手闭紧了殿门。
大监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又陪起笑脸朝师离忱道:“六殿下,您可别拿老奴开涮,这事关重大哪里是奴才能说了算的……哈哈,您看您要点别的?”
师离忱轻嗤了声。
*
此番大胆言论,不过片刻便被大监带回给了陛下,原模原样复述进了师明渊的耳朵中。
——“那父皇的龙椅不能给我坐坐?”
大监:“呃……这……这……六殿下,大逆不道的话可万万不能再讲。”
——“没意思,这样不行,那也不许,我出宫到外头走走吧。”
“……”
大监复述完,冷汗一直不断的冒,总觉得下一刻小命要被六皇子连累一块丢了,这话放在历朝历代,哪个皇子谁敢说,谁敢?
所谓天家无父子,说了和找死有什么分别。
御书房中陷入死寂。
须臾,忽然响起师明渊爽朗地笑声。
“祭酒说的没错,这孩子非同寻常。”他低头批注着折子,笑道:“就是太任性,言辞太过肆无忌惮。”
大监未等到降罪,反倒等到这么两句模棱两可的话,顿时松了口气,赔笑道:“六殿下到底年岁小,民间如殿下一般年岁的孩子,如今恐怕才开蒙不久,殿下已然懂得诸多道理,十分难得。”
师明渊哼笑,“也罢,随他去玩两日,往后这松快日子可不多了……他殿中的人都长了耳朵舌头,处理干净些。”
大监应了声,“禁军去办了。”
师明渊凛然低眼,朱笔滴墨,这封奏折恰好是御史台上奏,言辞恳切的在请封立储。
他双眸微眯,眸底划过一丝森然,“老大和老四,年岁相当,如今老大听朝也有段日子了,叫老四也一块来吧。”
师明渊声音淡淡的宣判,淡的像是随意讲述今晚喝了什么茶,就这么隐晦的宣判一个皇子的未来。
大监颔首应和。
师明渊又道:“皇后自诞下小十一后,便没在老大身上下过功夫,这老大和小十一都喊她母妃,可别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