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驶出喧闹的街市,朝着城南较为清静的方向行去。阿木打听到城南郊外有一处老大夫开的药堂,虽不大,但药材地道,老先生性子也怪,不喜权贵,或许能有一线希望。
药堂没寻到,却在山脚僻静处,意外发现了一片打理得极好的药圃。各色草药依着习性分区种植,空气中弥漫着清苦又沁人心脾的药香。
白暮云让车夫停下,带着阿木信步走入。他自幼多病,久病成医,倒也认得不少药材,见这药圃规划得井井有条,许多罕见草药也培育得极好,不禁心生赞叹。
正俯身细看一株长势喜人的紫丹参时,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也懂药?”
白暮云闻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杏子红骑装、束着高马尾的少女站在不远处。她肤色是健康的蜜色,眉眼明亮,鼻梁挺直,唇瓣饱满,整个人像棵迎着太阳生机勃勃的小白杨,手里还提着一把小药锄,额角带着细微的汗珠,显然刚劳作过。
少女目光坦荡地打量着他,带着几分好奇,并无寻常闺秀的羞怯。
白暮云微微一怔,随即温和一笑,欠身道:“略知皮毛,不敢说懂。见这片药圃打理得如此精妙,心生敬佩,故而驻足,唐突之处,还望姑娘见谅。”他声音温和,态度谦逊,配上清隽苍白的容貌,极易令人心生好感。
那少女见他知礼,笑容更爽朗了些,摆摆手:“这有什么唐突的。这药圃是我闲着没事弄着玩的。你喜欢药材?”她走过来,很是自来熟地指着他刚才看的那株丹参,“这株年份不错,再过些时日挖出来,活血化瘀最好不过。”
白暮云从善如流地与她交谈起来。他本就读过不少医书药典,虽因身体所限未能深入,但见解往往能切中要害。少女越听眼睛越亮,仿佛遇到了知音,言语间更是毫无拘束。
“哎呀,没想到你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懂的倒不少!比我家……咳,比我认识的那些莽夫强多了!”少女笑得爽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叫苏叶,你呢?”
“在下白暮云。”白暮云拱手,心中却是一动。苏叶,这名字听着倒像是一味发散风寒、行气宽中的草药名。再看她言行举止,洒脱不羁,隐隐带着一股寻常闺秀没有的英气与锋锐之感。
两人站在药圃边,从药材聊到药理,竟十分投缘。大多数时候是苏叶在说,白暮云安静地听,偶尔温声提出一两个问题,或表示赞同。阳光洒在他略显单薄的肩头,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小片阴影,侧脸线条清秀又脆弱。
苏叶说着说着,目光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和淡色的嘴唇上,忽然问道:“你脸色不太好,是身子不适吗?”
白暮云习惯性地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神色,轻声道:“旧疾而已,自幼如此,让苏叶姑娘见笑了。”
苏叶皱了皱眉,很是不赞同:“旧疾更该好好调理!光吃药可不行,还得动起来!气血活了,身子骨才能强健!”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再过七日,京郊那场骑射大典,你可参赛?”
白暮云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涩然,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温和:“在下于骑射一道实在愚钝,且前不久才因坠马卧床半月,实在不敢再献丑了。”
“坠马?”苏叶惊讶地睁大眼,随即脸上露出同情和了然,“怪不得看你气色这么差。不过越是如此,越不该怕它!”她性子里的热情和某种近乎天真的勇悍冒了出来,拍了下手道,“这样!反正离大典还有七日,你若信我,我来教你骑马!就在这边山后,有片极好的空地,保准让你安安稳稳地学会!骑术好了,身子也能练起来,岂不一举两得?”
白暮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他下意识想拒绝,这太冒失,也太危险。可看着苏叶那双清澈明亮、充满真诚和自信的眼睛,又想到自己体内未清的毒素和柳氏虎视眈眈的恶意
他的确需要强健起来,哪怕只是一点点。
或许这是个机会?一个在所有人视线之外,神不知鬼不觉尝试改变的机会。
鬼使神差地,他轻轻点了点头:“那便有劳苏叶姑娘了。”
接下来的七日,成了白暮云记忆中罕有的、带着明亮色彩的时光。
每日午后,他都会找借口带着阿木来到与苏叶约定的山后空地。苏叶不知从哪儿牵来一匹温顺矮小的母马,极有耐心地从最基础的控缰、踩镫开始教起。
她教法独特,不似军中教头那般严厉刻板,也不似白明轩那般包藏祸心。她言语清晰,示范精准,总会及时指出他的问题,却又在他紧张或犯错时,用爽朗的笑声化解他的窘迫。
“对!就这样!腰背挺直,别怕!它感觉不到你的害怕!”
“放松点,缰绳不是让你勒死它。”
“哎呀,差点又歪了!没事没事,再来一次!”
白暮云学得极其认真。他本就聪慧,只是身体拖累,如今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安全的环境,又有苏叶这般出色的“师父”,进步竟是飞快。
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后来能骑着马小跑,他甚至能感受到久违的、驾驭力量的微小成就感,迎着风呼吸时,胸腔里的滞涩感似乎都减轻了些。
只是轮到射箭时,却进展缓慢。
他那点力气,拉开轻弓已属勉强,手臂颤抖不止,箭矢飞出,十有八九脱靶,剩下的也是软绵绵歪斜着插在靶边。
一次次的脱靶让他有些气馁,额角渗出细汗,脸颊因用力泛起薄红。
苏叶却浑不在意,捡回箭矢,递给他,眼睛亮晶晶的:“已经很好了!你才练了几天?能拉开弓就不错了!瞧你这胳膊细的,还没我的弓弦粗呢!慢慢来,力气是练出来的!关键是感觉,感觉对了就行!”
她的鼓励直白又真诚,不带丝毫怜悯或敷衍。白暮云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和那双永远充满活力的眼睛,心中的那点沮丧便慢慢散去了。
七日转瞬即逝。
骑射大典前一日,夕阳将天空染成绚丽的橘红色。
白暮云骑着那匹温顺的小母马,已经能颇为稳当地在场中慢跑两圈。他试着挽弓,箭矢依旧未能中靶,却比最初有力了许多。
“看!我说你能行的吧!”苏叶叉着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明天大典,你就骑着它去!不用跟那些人比射箭,就去走一圈,看看热闹也好!谁敢笑你,我帮你揍他!”
白暮云被她的话逗得莞尔,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似乎也被这夕阳和眼前少女灿烂的笑容驱散了些许。他翻身下马,郑重地向苏叶行了一礼:“苏叶姑娘,多谢。”
谢她教他骑射,更谢她这份毫无阴霾的赤诚。
苏叶大大方方受了这一礼,笑道:“谢什么!明日大典上见!”她挥挥手,牵着马,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道上。
白暮云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他却觉得身体里暖融融的,多了几分许久未曾有过的力气。
虽然箭仍射不准,但似乎真的不太一样了。
第27章 鸿门宴(现代-许)
樊家别墅的餐厅,灯火通明,奢华得近乎冰冷。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无所遁形,光滑的长桌映出模糊的人影,如同每个人心底晦暗不明的心思。
空气里飘浮着顶级食材烹饪后的香气,却被一种更浓重的、无声的紧绷感压制着。
许皓月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子里的牛排。动作精准,力道均匀,七分熟的牛排渗出淡淡的血水。他穿着熨帖的黑色衬衫,领口微敞着。
一个月前,那个占据了他身体白暮云,差点就应下了樊心刚安排的、与樊溪的婚事。想到此,他眼底便掠过一丝极冷的寒意。
幸好,他回来了。
主位上的樊心刚,穿着一身舒适的家居服,手里盘着两颗油光水滑的文玩核桃,脸上挂着温和笑容。他仿佛完全忘了之前逼婚的不愉快,关切地问道:“皓月,伤口恢复得怎么样?家里的补品要按时吃,别不当回事。”
“劳您挂心,好多了。”许皓月抬眼,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那就好,那就好。”樊心刚点点头,目光扫过桌上其他两人。
樊溪坐在许皓月斜对面,有些食不知味。她穿着简单的针织衫,脂粉未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她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樊心刚的气,这让她面对许皓月时,总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她几次想给许皓月夹菜,手抬起又放下,最终只是低声道:“皓月,多吃点鱼,对伤口好。”
“嗯。”许皓月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樊涛则晃动着杯中的红酒,笑着打圆场:“放心吧,皓月命硬着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咱们家公司,还得靠他多出力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赞,实则充满了虚伪和暗戳戳的提醒——你再能干,也是给樊家卖命。
许皓月像是没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餐桌上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
樊心刚放下核桃,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种闲聊般的口吻说道:“对了,皓月,有件小事。城西那个搞建材的赵老板,他那个宝贝儿子,在咱们这儿借了笔钱潇洒,这都超期半个月了,一分没见着。底下人去催了几次,那小子滑不溜手,躲得严实。你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许皓月脸上,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试探:“你明天要是精神还行,就带几个人去‘提醒’一下赵老板。毕竟,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也让他知道知道,咱们这的规矩,不能坏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樊溪立刻抬头,不赞同地看向父亲:“爸!皓月他才刚出院!那种事让阿德他们去办不就行了?”她担心许皓月的身体,更担心他一旦再次卷入暴力追债,之前坠崖的“意外”可能又会重演。
樊涛却嗤笑一声:“哎哟我的好妹妹,你这就不懂了。有些癞皮狗,不是皓月亲自去敲打,是不会知道怕的。皓月,你说是不是?”他看向许皓月,眼神里带着挑衅,想看他会如何反应。是推脱养伤,示弱退缩?还是乖乖听话,继续当樊家最趁手的那把刀?
樊心刚没有说话,只是慢悠悠地喝着汤,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但眼角余光却锁定了许皓月。这是他抛出的试金石。一是试许皓月经过这次事故,身手和狠劲还在不在,是否还有利用价值;二是试他经历了逼婚后是否依旧听话,是否还对樊家、对他这个养父心存敬畏。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许皓月身上。
许皓月放下了刀叉。银质的叉尖磕在盘沿,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拿起餐巾,仔细地擦了擦嘴角,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张力。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樊心刚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视线,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
“您说的是。”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砸在寂静的餐厅里,“规矩不能坏。明天我就带人过去,亲自跟赵老板好好‘聊聊’。”
他答应了,没有犹豫,没有推诿。
樊心刚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显得十分满意,他点点头:“好,做事有分寸些,别吓着老人家。”轻描淡写的一句嘱咐,算是为可能发生的暴力做了免责申明。
“明白。”许皓月应道,重新拿起刀叉,继续切割那块已经微凉的牛排。
晚餐在一种更加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表面上,父慈子孝,兄妹和睦,关于追债的话题仿佛只是餐桌上最寻常不过的闲谈。
但桌布之下,暗流汹涌。
许皓月深知樊心刚此举的用意,正好,他也需要找个地方,试试这具伤后的身体,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讲道理”。
也顺便,让某些人看清楚,他许皓月,到底还是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可以随意拿捏、测试的棋子。
这顿家常便饭,终于吃到了尾声。
第28章 仍是一把好刀(现代-许)
清晨,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带着一夜沉淀下的凉意。赵老板家所在的别墅区更是安静,只有偶尔驶过的保洁车辆和几声清脆的鸟鸣。
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缓缓驶出车库,赵老板揉着因宿醉和焦虑而胀痛的太阳穴,正准备前往公司。
车子刚拐出小区主干道,还没加速,前方突然横着插过来一辆体型庞大的黑色路虎揽胜,毫不讲理地挡住了去路。赵老板的司机吓了一跳,猛踩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怎么开车的!”司机恼怒地按下车窗,刚要呵斥,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路虎车上跳下来三个男人。阿德身材壮硕得像座铁塔,面无表情地直接走到奔驰车驾驶座旁,粗壮的手臂搭在车窗框上,司机那点怒气瞬间被吓了回去。
阿飞眼神灵活,嘴角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晃悠到了车头前,懒洋洋地靠着。
阿强则沉默地站在车尾,身形精悍,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杜绝任何意外。
赵老板扭头看向车窗外,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许皓月穿着一件黑色的立领夹克,他微微弯腰,隔着玻璃看似友好的笑笑,手抬起来敲了敲车窗,示意里面的人打开车门锁。
片刻,后座车门被拉开,一股冰冷的压迫感灌入车内。
许皓月坐了进去,关上车门。车内空间顿时显得逼仄起来。
“赵老板,早。”许皓月的声音不高,“打扰您一会儿,您不赶着上班吧?”
赵老板的心脏狂跳起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记起这张脸了!樊心刚手下最得力的那把刀,许皓月!他不是前阵子出车祸重伤了吗?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许先生?”赵老板声音发颤,舌头都有些打结,“您、您怎么……”
“找你儿子有点小事。”许皓月截断他的话,目光平静地落在赵老板惨白的脸上,“他欠的钱,到期了。联系不上人,只好来找他父亲聊聊了。父债子偿,或者子债父偿,道理总是一样的,对吧?”
他说话语速不快,甚至有点慢,每一个字却都像锤子砸在赵老板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