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月时更加明亮的月光高悬于头顶。那名叫观余的人抖了抖,腰间铃铛脆弱地晃动。
“是,家主。”他低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男人穿过杨知澄透明的身体。和上次一样,他又似有所感地回头望了望。只是明亮的月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不包括杨知澄。
杨知澄呆呆地站着,铃铛声和他们的对话一起从混沌的脑海里流过,任何印象都未曾留下。
宋观南……
他仍是不断地回想着。
宋观南……
是谁?
男人什么也没看到,便走了。
红楼黑漆漆的窗户中开始出现挂着铃铛的身影。通往天井的门开了,一具沉重的木棺,被人摇摇晃晃地抬了进来。
棺壁厚重,漆着有些黯淡的红色。扛棺人面色惨白,嘴唇发紫,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也不知是承受着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
他们缓慢地走向四只鬼。那四只鬼勾着头,目光空洞呆滞。而它们的五官,在明亮的月色下,已然彻底变了模样。
扛棺人不敢抬头,也没有望向它们,只匆匆地卸下肩头的重量。
棺材压在新长出的翠绿杂草上。碾着染了一层红色的泥土,被慢慢地推进黑暗棺坑。
男人站在一扇窗户后,静静地看着棺材整块没入坑里。如水的月光落入四方的棺壁,他凝视着,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
咚。
一声闷响。
红楼里是寂静的,那声闷响便格外清晰。杨知澄混沌的意识中忽然又生出一层透骨的冷意。
随着冷意而来的,是细密的刺痛。
仿佛从云端猛然落回了地面。杨知澄呆站在天台上,月光在他身后落下一层影子。
影子越来越清晰,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扛棺人不敢久留,放下棺材,便转身向天井外快步走去。他们踩着泛红的泥土,在红楼内的泥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男人却并未离开,他站在窗前,不知疲倦地望着红棺。
月色下,红棺的颜色越来越亮,越来越鲜艳,仿佛有血从地下的泥土里不断地渗入棺材的木头里。杨知澄身后的影子亦是越来越清晰。
他不断地想着那个叫‘宋观南’的名字。只是他一会望见的是棺材,一会又似乎仰面注视着天上的圆月。
宋观南……
是谁?
不知过去多久,杨知澄忽然看见了自己。
他的身体不再是透明的。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血红色的衣摆,还有惨白的手。
手上皮肉翻卷,狰狞可怖。他慢慢抬起手,只见翻转的皮肉似乎构成一串串不断重叠的印记。
杨知澄定定地看着印记。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印记犹如藤蔓般牢牢抓住他的眼睛,穿过混沌的脑海,揪住了埋藏在深处的东西。
他突然看懂了。
‘宋观南’。
“宋……观南。”杨知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声音。
干涸的血衣在风中飘动。杨知澄模糊麻木的脑海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怨毒。
那怨毒之意排山倒海,几乎是瞬间便挟住了他。杨知澄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缓缓攀爬上一层蛛网般的血丝。
这时,天井中的四只鬼亦是同时仰起脑袋。
出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外,其余三只鬼青灰的面庞已然彻底与杨知澄变得一模一样。
他们齐齐仰头,望着天空中那一轮圆月。
杨知澄赤着脚,碾过天台上尖锐的石渣,却毫无感觉似的,踩上了天台的边缘。
下一刻,他纵身一跃。
血衣迎着月光飘飞,他从天台上坠落,直直砸进了天井正中央的红棺之中!
咚!
沉闷的声音响起。
“不好!”有人留意到天井中发生的诡异变化,“家主,家主,出事了!”
“快把他弄出去!”有人大喊,“快!不然就完了!”
杨知澄恍若未闻,他双目紧闭,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蜷缩在红棺之中。
尽管他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但身体却并未变得扭曲,亦或是支离破碎。他只是静静地蜷缩在棺材中,血衣和鲜红的棺材融为一体。
“宋观南……”
他苍白的嘴唇翕动。
“宋……”
“观南……”
四只鬼仰着头,齐声低喃。红褐色的泥土上弥漫起一层浅浅的、粘稠的红色液体,顺着红棺,蔓延至四只鬼脚下,再向着四面的红楼扩散。
棺材中的杨知澄缓慢地扭过头。
四只鬼蓦地露出诡异的微笑。
它们的嘴角牵动,笑容逐渐扩大。
“……他从楼上跳下来了!”
“他怎么可能在楼上,他不是被埋在地里吗?!”
“那画的符不可能让他变成鬼,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
有人从红楼的窗户中焦急但恐惧地说着话。
“里面怎么样了?”
“等一下,等一下……”声音颤抖着。
“他现在……他现在在棺材里!”
最后一个声音落下,杨知澄猛然睁开眼。
他的眼瞳中泛着密密麻麻的血丝,圆月倒影在瞳仁之中,平白为这张脸蒙上一层渗人的色彩。
他看见了那三个人,身穿长袍,腰间悬挂着红穗铃铛,此刻正惊惧地躲在窗户后。
“怎么办,这棺材本来是给宋观南准备的,现在……”
宋观南?
听到这三个字,杨知澄动了动指节扭曲的左手,撑着棺材,一点点地坐了起来。
月光淡淡洒下,他转过头,正对上那三人的目光。
他们瞳孔不约而同地紧缩。杨知澄看着他们,站起身来。
风刮起血衣的下摆,他跨过棺材,一步步向着他们走去。
铃铛摇晃,杨知澄似乎听见细碎的吟念。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肩膀爬上来,却又瞬间化作飞灰,消散在风中。
杨知澄静静地看着他们,唇角怪异地扬起。
“啊!!”三人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叫。鲜血从他们的皮肤上涌出,犹如小溪般潺潺流下,染红了地面。
他们在挣扎,但只是徒劳。在挣扎无果后,便变成了绝望的哀求。
“不!!不要!!”
“求你了,放过我们,不是我们要杀你!不是我们想动手的!”
杨知澄置若罔闻,只静静地看着他们浑身的血将衣服染成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红。
“杨知澄!”
有声音传来。杨知澄偏过头,又看到了那疏淡冷漠的男人。
男人的面庞仍旧冷漠,但细看之下,竟似乎产生了些微的扭曲。他死死地盯着杨知澄,眼珠因为用力而凸起。
‘杨知澄’是什么,杨知澄并不关心。
三具干尸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铃铛七歪八扭地落在血泊之中。
杨知澄弯下腰,捡起一枚铃铛。
黄铜色的铃铛花纹繁复,鲜血顺着花纹滴答落下,红穗子迎风飘扬。
不是宋观南的。
这不是宋观南的东西。
仿佛直觉,又仿佛深深根植入脑海的执念。杨知澄一眼便分辨了出来。
他有些失望。
但这失望只持续了短暂的一小会,杨知澄扔掉了铃铛,扭头望向西北方。
沉闷的夜色下,那里是一片起伏的山峦。树木掩映间似乎有小小的建筑零星分布。
杨知澄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他要找的人,在那里。
第180章 东阳村(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