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宋知南:“知南,不,宋干事,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我是隔壁院里的梅小玲, 小时候咱们还一起踢过毽子。”
宋知南笑着回答:“我当然记得, 你请坐。”
这个梅小玲可是附近的名人, 是父母嘴里别人家的闺女。
宋上进和李玉华没少夸她,院子里的大爷大妈也经常夸她, 拿她当正面例子教育自家孩子。宋知南一听这么多人夸她, 就知道这姑娘是个大血包大冤种。
宋知南说道:“小玲,你可是咱们附近的名人啊,当父母的经常夸你。”
梅小玲苦笑:“夸有什么用?你看看我的手,再看看我的脸,我也是上班挣工资的人,却连瓶蛤蜊油都不舍得买。”
梅小玲只觉得心里苦,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半遮半掩、吞吞吐吐:“我爸妈怎么说呢?他们很辛苦很不容易,他们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他们更疼我弟弟,但对我也有好的时候……”
梅小玲的爸妈,宋知南听说过,他们也就比宋上进和李玉华强一点点,人家不怎么打骂女儿,对女儿好像也挺好,怎么个好法呢?就是用嘴对她好。
宋知南一边耐心地听着小玲絮叨,一边在脑中飞快地分析梅小玲父母。
梅小玲的爸妈天天对亲戚邻居说自己对梅小玲有多好多好,但梅小玲身上的衣裳是破的,零花钱是几乎没有的,好吃的都是弟弟的。
梅小玲总觉得感觉哪里不对劲,可是她一旦有点疑问,她爸妈就苦口婆心地教育她要感恩孝顺,亲戚也劝她不要多想,她爸妈肯定是疼她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有些父母特别精明,他们给女儿的爱恰如其分,没有多到让女儿能快乐长大成为一个健康人,但也不会少到让她反孝恨他们彻底抛弃他们。刚刚好到能让她们痛苦地过完一生。
他们不停地卖惨,说自己多么辛苦多么不容易,仿佛自己一生的悲剧都是这个女儿造成的,让女儿一直生活在愧疚当中。奇怪的是,他们很少对儿子说这些,明明他们养儿子付出的更多。
他们的女儿不停地内耗、愧疚,从记事起,就想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明明这个女孩无依无靠,血已半残,却还想着去拯救父母并拉哥哥弟弟一把。吸血的嫌不够,供血的还埋怨自己不够好,血不够足。
很显然,梅小玲的父母属于这类父母中的佼佼者。别看他们工作能力平平,智商平平,但对付自己女儿却很有手段,心眼子全用在自己人身上。
“我上交了大部分的工资,剩下的钱,我省吃捡用,我想攒钱给自己买件新衣裳。但我爸旁敲侧击说他的帽子旧了,我弟说他缺双棉靴,我妈唉声叹气说她好多年没添过新衣裳了。我犹豫很久,一咬牙给他们买了。可即便这样,他们还是不满足,话里话外地拿别人家的闺女跟我比,我真的很难受,很寒心,但我又不能说,一说他们就骂我是白眼狼不孝顺……”
宋知南听完了梅小玲的诉说,仿佛看到了以前的原主。这两人在某种程度上还挺像的。
她顿了一下问道:“小玲,咱们是邻居,你应该听说过我的事吧?”
梅小玲点头:“我听过一点。”
何止是一点,是很多很多。
托宋上进和李玉华的宣传,宋知南一直是女儿届的反面例子。
很多父母在骂女儿时一般会提一下宋知南:“你可别像老宋家的宋知南,那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不肯替哥哥下乡,让弟弟做饭做家务,上班了一分钱不交给家里,就只顾自己享福,过年也不回家,整天怼地怼地怼邻居。”
可是,梅小玲听着听着却莫名其妙地羡慕起宋知南来,不管人家是不是白眼狼,但人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呀。
她听着宋知南不用下乡了,有工作了,有房子了,有稿费了,她还成了文工队的队长。她骂遍厂区无对手,一般人不敢轻易招惹。她爸妈到处说她不孝顺,可是那又能怎样?也没伤她分毫呀。
自己倒是被人夸被人赞,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过得有多惨。
梅小玲也是因为宋知南才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质疑,人无法成为自己没见过的人,但人会不自觉地向往和模仿自己羡慕的人。
梅小玲迟疑许久,终于决定迈出这一步。她想听一听她的反面例子宋知南的看法。
宋知南以自己为例说道:“现在的你跟以前的我很像。我们在家里都不受重视。哦,你比我略强一点,你爸妈有时会用嘴对你好。
他们的策略是是用的,你对他们心疼愧疚。你还想证明你自己是有用的,你想通过不停地付出来让父母对你满意,让别人夸你,对吗?”
梅小玲陷入思考,好像还真是这样。
她点头,老实承认:“是这样。”
宋知南继续分析:“你这样做恰好就掉入了他们的陷阱。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有很多诡异的事情,比如说,女人的美德是男人发明的,儿女的美德是父母发明的,奴隶的美德是奴隶主发明的。小玲,那你知道为什么越不受宠的孩子反而越孝顺吗?”
梅小玲先是茫然,随即恍然,好像还真是这样。
她很有求知欲地看着宋知南:“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因为很多孩子陷入了一种执念,就是不停地向父母证明自己是可爱的,是有用的。但是父母的爱跟别的东西不一样,你出生时没得到,你这辈子都不会得到。”
“你的哥哥弟弟需要努力才能得到这些吗?不,他们生来就拥有。你即便用尽全部力量,贡献出自己的血肉也不会得到父母的重视,你只会让他们越来越贪婪。
所以,放下执念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再想想‘夸’字怎么写?拆开一看,上面是大,下面是亏。意思是你想得到别人的夸奖就有可能吃大亏。我听到的都是大家夸奖你孝顺,但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吃了大亏,你明明挣几十块的工资却连个擦脸油都买不起,你觉得这正常吗?你知道我们这类人的父母跟旧社会的地主阶级有什么不一样吗?”
“大家都知道地主是剥削阶级,你可以明着恨地主反抗地主;但父母的剥削是隐蔽的,是被默许的,他们站在道义的高处,你敢反抗,周围的人就会帮着他们讨伐你。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们当不上地主,但都能当上父母,他们一般都有姐妹,我们不献出自己的血肉,他们就少了一道大菜。”
梅小玲受到了深深的震撼,竟然是这样吗?她爸妈像地主,那她是长工?她弟弟是地主家的少爷?
像,真的像。她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却落得两手空空。
她下了班还要洗衣做饭,她弟弟什么也不用干。
爸妈说他们最疼她,可是她感觉不到。
她有苦说不出,爸妈骂她不知足。
……
梅小玲定定地看着宋知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末了,宋知南再送梅小玲一句名言:“有个姓宋的作家曾经说过,对你好的才是亲人,吸你血的都叫敌人。心软得病,心硬好命。不光要听其言,还要观其行,看他们的行为,你就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德性。”
梅小玲没有原地顿悟,但她思考了很多很多。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直笼罩在父母脸上的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被宋知南轻轻地掀开了一角。
梅小玲有些语无伦次:“谢谢,谢谢你,让我明白了很多……我应该早来的,你以前跟我一样,你能变成今天这样,那我也可以的对吧?”
梅小玲还有一层震撼就是,宋知南以前跟自己一样沉默寡言,她们连玩游戏都是当别人的观众。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现在的宋知南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光芒。所以,人是可以改变的。
宋知南笑着鼓励道:“你当然也可以。”
梅小玲精神恍惚地走出了妇联办公室。
她一走,何黛就忍不住说道:“这个小玲我也听说过,她太可怜了。你看她的脸都皴了,她的衣裳也挺破的。一个月挣几十块的工资,你说何至于此?她爸妈真是过分。你说她会反抗她爸妈,争取自己的利益吗?”
宋知南摇头:“不确定,她既然来找咱们,说明她是有这个想法的,她若是一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就不会来了。”
不过,梅小玲的反抗注定是艰难曲折的,她的父母一定会疯狂反扑打压的,周围的人还都站在她父母那边。现在这种社会环境,你也没法远走高飞。
不管有没有用,只要对方来问,宋知南一定会给出办法。这是她的工作职责。
梅小玲之后,王怀安和田容的连载又有了新的进展。
这次是王怀安自己来的。
他一进来就怒气冲冲地质问宋知南:“宋干事,你干的到底叫什么事?田容跟你聊完之后天天跟我顶嘴,我说一句她顶十句。你到底教了她什么?”
宋知南笑着说:“我什么也没教,我只是让她向你学习,你怎样她就怎样。”
王怀安压着怒火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知南面带惊讶:“怎么?你难道不值得别人学习吗?不对呀,你不是觉得自己永远正确吗?你不是觉得自己是道理的化身吗?你为什么怕别人学习你呢?”
杠精值加5。
王怀安气得太阳穴一直跳:“宋同志,我可以向你学习吗?”
宋知南两手一摊:“你学啊,你尽管学。”
宋知南说完,打量了王怀安一眼:“只是,你学得了形,也学不了我的神啊。我这人一身正义,充满公心,灵魂干净健康有趣,你学得了吗?”
杠精值再加5。
王怀安被气笑了,还真是大言不惭呐。
他根据自己丰富的经验做出判断,宋知南这种人是最难对付的,牙尖嘴利,心硬,关键是不在乎名声。
既然说不过,那就换个方法。
王怀安严肃地说:“宋同志,我想向你的单位领导反映一下你的情况。”
宋知南毫不在意:“王同志,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我被人投诉反映的次数还少吗?你觉得我会怕吗?我实话告诉你,我被你们这种人投诉得越多,就证明我的本职工作做得越好。”
杠精值加5。
她提高不了单位的生活水平,但可以提高领导们的血压,谁不夸她是个好职工?
宋知南接着话锋一转:“你说,我去向你的领导反映反映你的情况如何?你是后勤科的,你们的科长我熟啊,我们以前打过交道。我就跟他说,你大男子主义思想严重,还总想占领你爱人的思想阵地。你爱人找我调解,你张口就要举报。我让他也做做你的思想工作。”
王怀安盯着宋知南看,目光像锥子一样锐利。宋知南面带微笑,不回避不移开,直到对方先移开。
王怀安的胸脯鼓起来又平下去,他那严肃的面容一点点地变得温和起来,嘴角扯起一丝僵硬的笑容:“宋同志,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不找你的领导,你也别找我的,行吗?”
宋知南笑道:“好说好说,我这人最讲道理了。”
王怀安咬着牙离开了。这个女人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她的。
他突然想起来了,他有一个同学在《青阳晚报》当记者,这个同学是个有名的杠头,他以前不爱搭理此人。
现在,他福至心灵,杠头对杠头,就看谁头铁吧。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瞥了宋知南一眼,再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宋知南目送着王怀安离开,心中感慨万千。
她喝口水,润润唇,开始记笔记。
这个工作真让她见世面,也让她懂得了很多道理:
男人越斯文,pua得就越狠。
别人爱夸你,你就要吃大亏。
女孩子在家被父母兄弟吃,嫁人后被丈夫婆家人吃,女人的一生就是被吃的一生。
这世界大雨滂沱,到处都是旋涡,人人都想害我。以后,她须得提醒她们加倍小心。
刚才那王家的狗先是汪汪得厉害,接着咬牙切齿,最后多看了我一眼,它肯定是想到了害我的办法,须十分小心,我怕得有理。
第103章
宋知南觉得自己受了工伤。
那天, 她把黑米对头的画像给了田容,让她把王怀安当成狗。现在, 王怀安的身影幻化成了一条色厉内荏的黑狗。
宋知南一本正经地问何黛:“阿黛,你说奇不奇怪?我看见王怀安变成了狗。”
何黛:“你的感觉没有错,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像条狗。”
奇奇怪怪的人见多了,现在她俩对什么事都见怪不怪了。
在讨论完王怀安变狗以后,何黛丝滑地转到下一个重要议题:“你说晚饭吃什么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