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南河日化自此销量大减,大家的日子难过了。
没有人会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很多职工都讨厌梅树村和周渔,认为是周渔断了他们的后路。
谢福生知道不对,却不纠正,因为有着共同的敌人还能有凝聚力,如果纠正了,那么他们这个厂的凝聚力就散了,只能面对真正的问题,可他显然无力改变。
不过后来,因着薛兰山的事情,厂子里岗位进行了大调整,吕楠退休,谢福生退居二线,他成了厂长,但此时跟梅树村也没交集,所以相互之间并没有打过交道。
他以为周渔会很讨厌他们,没想到,周渔还主动过来了。
牛看山也不好不回应,实话实说:“没有。”想了想这样好像不怎么礼貌,就又回问:“问你了吗?”
周渔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点点头,“问了。我说我没想过。”
周渔的自信着实挺刺激人的,南河日化的哼哈二将就一个劲儿瞪周渔。
周渔没管他们,她本身不想搭理南河日化,不过刚刚牛看山的道歉,还有改革措施,让她看到了这个新任厂长的努力,她太知道工厂对于工人们的意义了,所以才有了这几句话。
她说:“但我现在想想,不能这么绝对。肥皂销售量锐减,逐渐被洗衣粉取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果因为没有进口设备就放弃,那就等于放弃市场,等于放弃了生机。”
“我现在想,如果真的没通过,那我就用国产生产线,混凝土塔或者砖塔也不能是不能干,量少比没有强,少挣比不挣钱强。有了钱再加研发,推新品,未必不能出来。对吗,牛厂长?”
这番话说的没头没尾,南河日化哼哈二将皱着眉头用奇怪的眼神看周渔,倒是牛看山并没有多余的表情,点点头:“对。”
周渔说完就起身去了徐倩那里,等待室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大概半个小时后,有工作人员推门而进,冲着所有人说:“可以过去了。”
他们才跟着重新进入了会议室,等着进去周渔就发现,那位没有介绍的陌生人已经离开了,向他们宣布结果的是轻工业厅副厅长张成新,他说的是:“恭喜华美日化,以14票全票通过。”
周渔是真意外,她对自己自然是自信的,意外的是全票。
她不由看向了张成新,不得不感叹这会儿干部,也许立场不同,也许角度不同,但心都是一样的。
当然,比周渔更意外的则是南河日化,那种诧异根本掩盖不住,显然是觉得即便所有人不支持,张成新也是站他们的。
结果张成新也投给了华美日化。
这谁都无法控制。
张成新将两边的表情看在眼里,面不改色,他无愧——无论是支持南河日化,还是最后选择华美日化,他都没有半点私心,这个结果只能说华美日化太强大了。
而这样一个有规划有行动力有成功案例的工厂,如果他们不支持,他们凭什么坐在这里呢?
现场很快响起了掌声,然后会议自然结束。
苏启生叫了周渔过去,他告诉她相关手续会直接通知她,“你可以物色生产线了。”
蒋学作为进出口贸易处的处长,这方面是老本行:“还是要考察一下,不能贸然购买,最近我们进口设备上当不少啊。有空你过来一下,我给你上上课,一定要谨慎。”
说话的时候,周渔觉得有人看她,扭头过去,瞧见是牛看山,这会儿他的目光复杂,显然已经理解了周渔刚刚那几句话的意思,周渔冲着他点点头,扭头跟着苏启生和蒋学离开了。
倒是张成新显然也要安抚一下南河日化的,他直接说:“跟我来。”
等着进了办公室,张成新怎么也要做做工作,再勉励一番,没想到的是,牛看山第一句话是:“厅长,周渔的会议记录能给我看一下吗?”
张成新:“看是应该看看,你们差距还是比较大,不过这次不行也别气馁,我们还是很看重南河日化的。”
谁料,牛看山回答说:“厅长,您放心好了,即便不成功,我们也不会放弃的。我想洗衣粉生产线还是要上的,不过要国内的,就是资金不太足,不知道能不能给点政策?”
张成新一下子就乐了:“行啊老牛,有韧劲!”
跟苏启生聊完了,周渔是和蒋学一起回去的,蒋学这才跟她透露了那位干部的身份:“是赵副省长,主抓经济,苏启生汇报的时候,说了华美日化和南河日化的竞争,认为很有意义,所以过来看看。”
“有了他拍板,所以这次定论才这么快。”
周渔没想到,苏启生居然惊动了省领导,但显然,这次意义重大。
周渔本身的诉求只是先进口一条洗衣粉生产线,但为了说服大家,她将日后的规划全盘托出。
无论是合成洗液、口腔清洁,还是护肤行业,都是需要大量进口设备的,原先是她需要一样,就得申请一样,虽然有前例,但毕竟她是私企,很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就被打回。
但这次赵副省长全程听了她的回报,并且也举起了右手,这不就是说明,是对华美日化资质和规划的认可吗?
那么以后的申请就好办多了,起码是不会像这次似得,因为身份卡着她。
可以这么说,周渔原本只想翻一座山,但却一下子越过了千山。她都有些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只能感慨祸兮福所依这句老话,果然精准。
这么大的好事儿,自然不可能平静,周渔先告诉了范广西和柴建华,随后打了电话告诉了伍月华,然后一传十十传百,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第一个打来电话恭贺的是老朋友李晓明,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这步子迈得可真不小,南河比我想的还要更灵活!”
周渔实话实说:“我猜到了结尾没猜到过程。”
不过李晓明打过来恭喜只是第一重,第二重则是给周渔好好普及:“你们马上就要进设备,还是要心里有数。我这里有点经验叮嘱一下你。”
海市日化于去年开始改造,他们本就是大厂,这次改造非常全面,光对设备的考察就有好几次,可以说是国内最了解国际日化设备的厂家之一。
“目前国际洗衣粉生产线最著名的公司大都分布在意大利,荷兰和丹麦,引进也都是在这几个国家的公司。”
“这些公司各有优势,如果你想要考察的话,可以向他们发出函件,他们就会根据你的情况安排考察。我们厂认为意大利的G公司的历史悠久,并且他们在磺化和喷粉设备上都有技术优势,价格适中,所以主要考察了他们。”
磺化是一种生产表面活性物的方式,而喷粉则是指将浆状混合物的粉末化。这都是洗衣粉生产线上的一个环节。
“我们一行去了五个人,G公司给我们安排了三个国家的三家工厂进行考察,深入了解他们的产品,最终由我们做出选择。”
“当然,意大利并不是只有G公司,还有B公司,粤东的一家日化厂引进的就是B公司的磺化设备。这两个公司都是使用的三氧化硫多管模式连续磺化设备,是国际上很先进的技术。”
“而且他们对夏国的态度比较良好,便于沟通,我刚刚已经寄出了相关资料,等你收到后,如果感兴趣,可以来我们和粤东的厂区先考察一下,我给你联系好。”
这可是帮了大忙了,说真的,夏国的洗衣粉生产分为两个阶段,八十年代主要是引进,到了九十年代,夏国人在研究透了引进设备后,自主研发了新设备,比进口还好,逐渐取代了进口设备。
周渔办厂的时候,已经全是国产了,她对各种洗衣粉设备见了不少,要什么注意事项也知道,但还没落地,有了这两家参考,就笃定多了。
周渔连忙说了谢谢。
不过这个谢谢只是刚开始,李晓明放下了电话,第二个打来的则是京市日化的侯显明。
他和周渔其实不算太熟悉,两家的合作也比较短,还是周渔上半年带着人马去康曼,间接达成的。
所以他打过来周渔还挺讶异的。
侯显明这人话不多,直接说:“我听说你们要进口洗衣粉设备,我们厂在这方面经验比较多,一方面是有两条生产线都是进口的,另一方面去年在跟日方洽谈合资的时候,多次赴日考察,收拾了不少资料。”
“周总你如果感兴趣,可以来我们这里查阅,非常欢迎。”
当然,颜美也有动作,不过,赵立勇是肯定不会打电话的,他让钱明给送了一份手写工作日记,是他在1982年——1983年间,从赴日考察到厂房建设,设备调试等见闻。
周渔看了看,应该是新抄写的,有部分内容应该是涉密,没有写出来,不过整体看,除了对日本日化市场的分析外,还是一份非常不错外资工厂建设和管理流程,而后者一向是夏国引进设备的软肋。
——很多工厂引进了设备,却没有相应的管理,导致最后根本达不到预期。
周渔就跟钱明说了一声:“帮我说声谢谢。”
钱明小声说:“他肯定老高兴呢,就是奇奇怪怪的,说什么不肯自己来,每次还得找个中间人。”
当然,除了业内,还有好多不是业内的,譬如西山省农机厂之类的,人家就说:“我们不是日化行业的,不懂日化。不过,我们引进过设备啊,我跟你说,坑老多呢!”
这感叹一出,周渔隔着电话都能听出其中的愁苦。
果不其然,一开讲,那真是一件件一桩桩都是血泪经验,什么条款不严谨被骗——“我们省的油脂厂进了一套榨油设备,是德国的,结果运回来一看,设备重量不够,偷工减料不说,连产油量都差一半,外加多种设备是坏的。”
“本来商检局想要帮助索赔,一看条款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他们的设备是从几个国家拼凑的,条款上写的是在法国瑞士以及卖方选择的多个国家制作,符合合同。”
“他们的仲裁条款规定,只有卖方检验员的检验结果对双方都有约束作用,导致我们很难追责。”
“他们还喜欢用延期计息的现汇付款,不管设备有没有问题,到期就得付钱,否则就违约了。”
“还有其他的很多,譬如没有检验外商资质和信用,买回来的设备是工业垃圾的等等,你们一定要小心。”
一时间,周渔电话不断,大家手上的资料越来越多,周渔忙碌直接住在了南州不回家,林巧慧带着周朵给周渔送饺子,就瞧着他们跟陀螺似得。
周朵翻了翻这些在其他厂子都可遇不可求的资料,再瞧瞧姐姐这忙碌劲儿,吃惊地问:“我姐人缘这么好啊!”
范广西这两天都在跟着研究呢,一想到华美日化将要拥有一座现代化的洗衣粉工厂,他就兴奋得根本睡不着觉。
但人的精神可以兴奋,身体是绝对承受不住的,所以他这两天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分裂状态,看起来蔫儿了吧唧,干起活来兴奋异常。
这会儿周朵问,范广西瞪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声音里都带着亢奋,话比平时多多了:“那当然,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说同行是冤家,可周总这一路却不是这么过来的,那是能帮就帮,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都当了厂长了,除非心黑,否则哪个不是聪明人,他们心里都明镜一样,周总这样的朋友可遇不可求,而交朋友最重要的不就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吗?我跟你说,我猜测,他们早就等着机会呢,就是周总一直不需要,这不一有机会,哎呀,赶紧来!”
“你不知道,这几天来了多少电话……”
等着周渔挂了电话出来,周朵还小声跟她说呢:“我原先没发现范厂长这么能说,每次他都挺严肃的。”
周渔忍着笑小声说:“好几天了,应该快好了!”
然后当天就应验了,大概是好几天不合眼,家里人实在担心,干脆晚上三个姑娘非要跟他喝顿酒,说是庆祝一下。范厂长成为了华美总厂厂长——洗衣粉生产线占地不小,周渔和商务厅商量过后,还是准备在旁边不远处兴建二厂,所以,以后华美日化就有两个分厂了。
范广西自然不能拒绝,三杯二锅头下肚,直接醉了,哭着喊:“我何德何能!我一定好好干!”
他就住在南州肥皂厂的家属院,邻居们墙挨着墙,一点动静都听得见,第二天这话自然传到了周渔这里,周渔叹口气,等着第三天范广西醒了酒回来上班,周渔就交给了他新事情:“国内考察,我们一起去。出国考察,你带队吧。”
范广西第一反应就是摆手:“我怎么行?我不行!”
周渔问:“你哪里不行?你不懂技术吗?你不懂设备吗?”
说真的,范广西技术科出身,六十年代化学系的大学生,技术掌握的好,偏偏他还当了多年车间主任,设备上的事情也是一清二楚,论起对八十年代技术和设备的掌握,他比周渔合适。
他半天才说:“我不懂英语,心里也没底,万一……”
周渔直接说:“范厂长,你必须得兼起责任来。连设备都不敢看,我怎么信你?”
周渔要用人的,她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但事情也越来越多,那就需要每个人都成长。更何况,他只是去又不是定,周渔是可以把控的。
范广西咬咬牙:“我去。我一定办好!”
12月中旬,范广西带队把人前往芬兰OL洗衣粉厂,这家厂子使用的是意大利G公司的全套设备,于两年前建成。随后他们将前往英国和意大利参加其他两家工厂的设备,共计十天时间。
而周渔在这个岁末也开始了另一项事情——招聘!
去年周渔用一千元安家费让所有大学生都记住了梅树村,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招聘待遇,但当时也有人说——梅树村是私企不稳定。
这导致绝大部分毕业生都不曾选择梅树村,愿意来的只有部分急于需要钱的学生。
但一年时间,随着应聘的这部分大学生开始工作,到底干什么,是否稳定,工资能拿多少,有没有发展前途不再是未知的,大家都知道了。
去年招聘的主要是分三部分,一部分学农的进入菌菇菌种公司进行研发,一部分进入梅树村各部分进行拓展和销售工作,一部分进入华美日化搞研发。
无论是哪个反馈回来,都是这样说的:“包吃包住条件好,公司氛围轻松,提拔分行政和技术两条路线,读研读博公司报销,并已经酝酿公费留学计划,那些安家费不够一年工资的。”
那可是一千块!还可以读研读博出国!
谁不动心?!
今年进了十二月,不少学生都等着招聘传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