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皇甫德妃闭宫,后宫中唯一能够决断的便唯有太后。
太后仿佛已然司空见惯般,将报信的宫女晾在一边,不紧不慢地用着完了一碗碧梗米薏仁粥,才示意胡嬷嬷开口询问:“你是谁宫里的?”
宫女战战兢兢回答:“奴婢是后苑里打理花草的三等宫女,被常才人身边的女官遣来报信。”
胡嬷嬷斥道:“常才人身边按例有宫女六人,怎么轮到你来报信?”
宫女忍着泪解释:“奴婢请嬷嬷明鉴,只因常才人随身只带了廖女官一个人,她不放心许美人的宫女,才让奴婢过来。”
问完这一遭,胡嬷嬷朝太后点了点头。
这宫女说的是真话。
太后这才问:“人挪到了何处?可请了太医没有?”
宫女答道:“常才人似乎……已经回了菊霜阁,廖女官也让去请了太医。”
宫女话音刚落,便听到女官进入水榭通禀:“娘娘,许美人到了。”
“让她进来。”
水榭门前的纱帘一动,许宜年缓缓走了进来,穿了身豆绿绣串枝莲的褙子,系了条月白撒线缠枝绉绸裙,头戴一顶象牙莲花冠。一身华贵冠服衬得她乌眉肤白,恰如白瓷,整个人气质比四个月前天翻地覆,俨然一派贵人模样。
“还未恭贺襄王和王妃大喜,区区薄礼,万望莫要嫌弃。”许宜年先看向张月盈和沈鸿影,身侧的女官恰到时候地送上一方锦盒,里面放着一对嵌玉花红蓝宝石花卉发簪和一对镶金白玉臂环。能送的出这样名贵的礼物,看样子她在宫中的处境并不差。
“美人言重。”张月盈如是道,示意杜鹃收下了锦盒。
“臣妾特来向太后娘娘请罪。”许宜年随后盈盈下拜,对着太后瞬间变脸,一副愧疚不已的模样。
“你倒是说说你有何罪?”太后面上并无想象中的厉色,语气反而很和气。
“承蒙天恩,臣妾才能入侍陛下身侧,娘娘亦对臣妾百般照抚。可臣妾无能,于后苑内未能及时劝阻常美人,以致龙胎有损,实在愧对娘娘和陛下的恩典,故而臣妾有罪。”
许宜年泪眼婆娑,低头抽泣起来,仿佛真的悲伤至极。
张月盈暗暗咋舌,果然,进了后宫这个大染缸,每个妃子都能进阶成影后。
她偷偷扯了扯沈鸿影的衣袖,压低嗓音问他:“事涉后宫隐秘,我们在这儿是不是不大合适?”
沈鸿影侧目,便发现了她眼底的蠢蠢欲动,道:“你想看便看,不妨事。”
“那就好。”张月盈放心地当起了看客。
许宜年与那宫女的说辞并不一致,当中谁真谁假犹如迷雾一般。
水榭外忽而又传来一阵女声:“下官菊霜阁常才人阁中女官特来为主子陈情,求见太后娘娘。”
常才人小产卧床,无法亲自前来,到场的便是她的心腹廖女官。
当事的两方人马到齐,水榭内数十道目光均投注在了她们身上。
廖女官“扑通”跪地,眼泪花突地冒了出来:“请太后娘娘为我家才人做主啊!才人虽胎还未稳,心想着襄王殿下和王妃头一回进宫,本是强撑着要来水榭赴宴,谁知路上遇上了许美人,发生了口角,许美人竟伸脚将才人绊倒了。”
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妃子忽然插话:“你说的都是一面之词,谁知情形究竟如何?焉不是你们主仆蓄意苟陷许美人。”
“这是王修仪。”沈鸿影在张月盈耳边提示。
王修仪是后宫中的老人,本是福宁殿服侍的女官,后来成了妃嫔,失宠后便常常侍奉在太后身侧,凭此升到了二品的位置,是太后的铁杆簇拥。
“修仪您与许美人一向交好,说话自然向着她。”廖女官当即顶了回去。
“你说是我绊倒了常才人。为何我都走出了四五步,她才后知后觉倒下去,动作慢慢悠悠,生怕自己被摔坏了一般。”许宜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说出的话却带了些讥讽。
话里话外均直指常才人就是装的。
廖女官声音凄厉道:“主子有孕,只需安然生下孩子,何愁来日,犯得着为了陷害美人你,置腹中孩子于险地?”
许宜年不为所动:“你最好想好了再说,你家才人当真有孕吗?”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妃面面相觑。
廖女官表情僵了一瞬,声音拔高了几分:“凡事都要讲证据,美人可不能乱说!”
许宜年道:“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昨夜我身边的佩儿去太医院取药,无意瞧见为常才人诊脉的王太医偷偷摸摸塞给了廖女官你什么,没想到竟是要用在我身上。是否属实,请另外的太医一诊便知。”
“娘娘,”这时,一位女官躬身踏入水榭,“依娘娘的意思,菊霜阁的所有宫女服侍常才人不力,尽数交由宫正司审问,王太医未劝诫常才人遵从医嘱,不许再为才人看诊,另换了太医院院判亲自为才人把脉。”
“结果如何?”
“常才人并未怀孕,骤然出血是因为来了月信,并服用了大量的红花。”
廖女官绝望地阖上了眼,她早就跟才人说过这招行不通,奈何假孕乃是欺君,又有才人捏住了她的把柄不得不帮。她叹了口气,心道:“才人您也别怪我先保全自己了。”
她突然开口:“太后娘娘明鉴,罪臣此举也是被逼无奈。主子之前恶心呕吐,一直以为自己有了身孕,请了王太医诊断,说是月份尚浅,摸不真切,但主子还是报了喜。半月前,王太医把出脉像,之前都是错诊。罪臣劝过主子和盘托出,太后娘娘仁善,定不会责罚于她。可主子嫉恨许美人近来受宠,夺了她的宠爱,故意等在了福宁殿到彩霞池的必经之路上,想要嫁祸给许美人。罪臣囊中羞涩,偷偷做了绣品托人送出宫去卖,被主子瞧见了,以此为胁。罪臣害怕被罚,这才帮着做下了糊涂事。”
“拖下去。”
胡嬷嬷吩咐宫女,两个宫女上前将廖女官架了出去。
太后继而对许宜年说:“你放心,你白白受了惊吓冤屈,哀家会给你个交代,让皇帝好好宽慰宽慰你。”
许宜年垂眸福身:“臣妾得证清白之身,已是娘娘垂怜。”
一段插曲过后,宴会照常,司乐司的乐官舞伎临水奏乐踏歌,丝竹之音不断。
张月盈默默夹着吃食,暗想与其说是宫斗,刚才的那一遭更像闹剧,手段和布局均分外拙劣且漏洞百出,真是蠢极了。敢如此冒险,多半是后面还有人。进宫不到四个月,许宜年在后宫应当已经经营起了可观的人脉,才能直接道出常才人怀孕是假,想来今日也是以身入局。而太后应该早就看多了这样的手段,全程就如同看戏一般,私下早派出了女官,干净利落地结了此事。
在水榭用过了
午饭,张月盈和沈鸿影便去了福宁殿向皇帝谢恩。皇帝只说了些如夫妻同心之类的场面话,问了两句沈鸿影的身子如何,给他分配了职差,让他中秋后便去翰林院修书。
这差事清贵又悠闲,妥善地考虑了沈鸿影的身体,沈鸿影自然谢恩。
张月盈他们二人刚刚出宫,几道旨意便下往了后宫。贬常才人为红霞帔,廖女官被逐出宫,升许宜年为正三品婕妤,并赐下贡锦十匹。最令人惊奇的是正在闭宫的皇甫德妃被削成了太仪,黄美人被升回了贵仪,均是从一品,二人再次同阶。
###
翌日,张月盈带着沈鸿影回了长兴伯府,算是补上迟来的回门。
其实,沈鸿影中毒的第二日,楚太夫人就来过襄王府,陪了张月盈半日,但祖孙俩乍一相见,便迅速亲香在一块儿,把沈鸿影彻底抛在了脑后。
沈鸿影无奈,只能被长兴伯带去了前院喝茶,对于长兴伯话里话外的试探,他概不理会,只当是耳边风,颇有情致地论起了道经。
回了久违的山海居,楚太夫人问起沈鸿影如何,张月盈只道:“殿下如今待我还算体贴,想来日后相敬如宾应当不是什么问题。宫里太后娘娘看着他的面子,也没有为难孙女,反而赐下了不少东西。”
楚太夫人握着孙女的手,心算是暂时落下了一半。
忽而,门帘一动,春燕进屋通报:“太夫人,大公子听说王妃归宁特来拜见。”
张月盈柳眉稍颦,大堂哥张怀仁不是被发配在通州读书,从前为了探听伯府的消息,还惹出了当初春雨那一档子事,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看向楚太夫人。
楚太夫人道:“他跟着回京述职的通州刺史回来的,他去年便考上了举人,瞒得是一点儿风声都不露,通州刺史还要将三女儿许给他,送他回来当日便要提婚事,将大娘子给气得不轻,你叔父也未见得有多高兴。”
“春燕姐姐,你去问问大哥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直觉告诉张月盈张怀仁不是什么简单之辈,不觉得他来意单纯。
春燕嚅嗫道:“大公子说他是来应诺的,请王妃告知春雨的下落。”
第42章 桂花蝉殿下,你原来怕虫子啊?……
“难为他还记得春雨。”
只是不知他特地来寻春雨,实际上究竟打着何等的算盘。
张月盈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她搁了楚太夫人让小厨房特意给她备的牛乳茶在一旁,吩咐春燕:“就让他去正堂等着,我得空了自会见他。”
说完,她又跟楚太夫人品起了玉颜斋新研制但还未发售的唇脂。新唇脂按所放色粉的比例不同,调和成了不同的色号,用了诗词名句来取名。
最合张月盈心意的是一款日出江花,是前世一度流行的山楂红,非常衬肤色。
楚太夫人看了只叹:“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也同你一般喜欢这样鲜亮的颜色。”
随手选了一款朝日长,粉色偏紫,很素雅的颜色。
张月盈又让春燕端来了妆盒,拿起妆笔在楚太夫人脸上涂涂画画,楚太夫人一如往昔任孙女施为。
另一边,张怀仁被晾在了正堂,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山海居里的布置。大到墙壁上的四幅贴金花笺、多宝阁上的釉彩百花景泰蓝大瓷瓶,小到他手中的天青色汝窑裂冰纹茶蛊,都叫他移不开眼,暗自估算着其中价值。
张怀仁是庶长子,并不招小冯氏待见,薛小娘在世时,他被拘在院子里,没几年又被打发出京,没见过楚太夫人几面,印象里的张月盈也只是一个吃奶的小娃娃。他的消息并不算灵通,也就回府这几日从下人口中窥得这位王妃妹妹的脾性,张月芬惹出的麻烦,让她去顶锅她还真去了,应当不是个难拿捏的主。
等到接近午时,连换了三盏茶,张怀仁方听见正堂外边传来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门口的珠帘撩起一角,张月盈缓步入内,坐在了上首的位置,
她亦是头一回见这位大哥哥,因春雨的缘故对他事先存了不好的印象,故意晾了一晾他,让上茶侍奉的丫鬟悄悄观察了他的行止,对他的性格大体有了谱。
她目光淡淡扫过张怀仁。
比之张怀瑾,张怀仁长相更加俏似长兴伯。颧骨高耸,两颊从两侧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眼窝凹陷,那双眼睛里偶尔闪烁着野心的渴望。
与长兴伯一般无二。
张月盈客气道:“大哥哥到京数日,我都未曾知晓,实在是怠慢了。”
“卑不动尊,我岂敢劳王妃垂询,还是我来拜见更为妥当。”张怀仁起身,朝上首揖过一礼,礼仪不比京城的公子哥们差,显然下了一番苦功。
他姿态做得很足,张月盈却不以为意,开门见山说道:“明人不讲暗话,我与大哥哥并不熟稔,你特地跑来,当是有所求,我不习惯跟人弯弯绕绕大半天,就直说吧。”
张月盈拿住了姿态,张怀仁瞬觉她与事先设想的大不一样,秉着以不变应万变的打算,道:“当初无意间给王妃添了许多麻烦,我为道歉而来。”
果然还是话说一半留一半,跟打哑迷一样。
张月盈阴阳怪气:“大哥哥久在通州,与我素不相见,如何给我添得了什么麻烦?”
“是春雨。”张怀仁只能道,“她也是顾念与我的情义,才帮忙传了消息,被人借题发挥,差点儿带累了王妃的清誉,是我的不是。只是听闻春雨被交由了您处置,想冒昧询问一下她的下落。”
终于进入正题了。
“你找她何事?”
“不怕王妃笑话,昔年我在伯府内处境尴尬,下人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多亏了她这个小丫鬟时时记挂着我,肯替我办事。当年我曾经许诺过她,如今中了举,也算有那么几分能为,也到了该应诺的时候了。”张怀仁说得情真意切,叫外人听去了还觉得他分外知恩图报,成了举人老爷,还记得当您帮过他的一个小丫鬟。
听在张月盈耳中,只觉十分讽刺,暗嗤若不是被亲娘拿了刀子架在脖子上威胁,以春雨的心气,会跟他私下有往来?如今春雨脱籍成了良人,在玉颜斋当掌柜当得风生水起,他却又找上门来了。
张月盈没了好气:“我听你称呼春雨一个小丫鬟,你心里大约便是如此看她的?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正正当当该叫她一声表妹的。论情义也当论亲戚情义,而不是主仆情义。”
她言辞犀利起来,直击张怀仁痛处,他深恨的便是自己的出身,生母仅是府中的奴婢,别说小冯氏了,连木小娘和周小娘都比不了。
“王妃何苦如此挖苦我?”张怀仁强忍着没有垮脸。
“实话而已。春雨已被放良,从此天高海阔,任她来去自由,她在何处,我也无权过问。”张月盈语气漫不经心,一个眼色示意杜鹃,“来人,送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