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请。”杜鹃闻言收了张怀仁的茶盏,请他出门。
“多谢王妃指点了。”张怀仁忿忿哼了几声,拂袖离开。
“姑娘。”眼见张怀仁走远,杜鹃凑到张月盈身侧,语气担忧。
张月盈盯着张怀仁的背影,道:“他大约之前有什么把柄落在春雨手上了,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让人去跟春雨说一声,也好有个防备。”
“是。
“杜鹃应声出了门。
会了会张怀仁,张月盈回了里屋,同楚太夫人一起用过了午饭,沈鸿影便亲自来了山海居,接了她一同离开长兴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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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是中秋佳节,绿云剪叶,桂花浮玉,秋风过,便洒落满地金黄,冷雾飘香满院。
襄王府内过节的气氛并不浓厚,侥幸没被宫正司带走的下人皆安安静静,按部就班地管着自己的一摊事。
张月盈虽喜爱闲适日子,但也爱热闹。别的地方她不好动,便指挥着下人依了江南的旧俗找了许多灯笼来,挂满了浣花阁,入目皆是各色花灯、鱼灯和蟠桃灯。只待明日入夜点亮,便宛如置身一场小型灯会,届时阁中无事的丫鬟皆可来看。
张月盈领了鹧鸪,搬了个小炉至院内的桂花树下,打算炮制从楚太夫人那儿拿回来的桂花蝉。
桂花蝉形似知了,远远望去好像大号小强,浑身散发浓郁的桂花果香,南方常用其蒸青头鸭。张月盈送了一半去厨房用来做菜,自留了一半来制成一款特别的桂花熏粉。
沈鸿影见了登门拜访的翰林院学士诸葛惇,说了节后去翰林院的事。诸葛惇与他的老师长青书院的山长徐崇箐乃是旧友,两人相谈甚欢,手谈一局后,诸葛惇方才带着一盒御贡的雨前龙井乘兴而归。
而后,沈鸿影往内院而来,远远便听见了笑闹声。
小路子知机地贴上来,道:“殿下,那边是浣花阁,当是王妃殿下她们在为中秋挂灯布置。您可要去瞧瞧?”
沈鸿影未曾做声,动作却极为诚实,迈着步子便往浣花阁去。
跨过两道垂花门,浣花阁内花木葳蕤,荡漾着阵阵幽香。
小炉上煮了壶清茶,茶水翻滚,发出汩汩的声响。
桂花树下放了几个小杌子,张月盈一身鹅黄浮光锦褙子坐在其中一个上面,叶隙间散落的光晕照着她的面容,让她愈发明媚生动。一旁的丫鬟呼呼扇着蒲扇,炉子的火舌越加旺盛,而她则低头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青绿攀膊挽起衣袖,露出少女白玉一般的手臂,纤细的手指在簸箕上挑挑拣拣,偶有清风拂过,桂花如雨落,恰如一卷仕女图。
沈鸿影驻足稍许,正打算过去讨口茶喝,只见张月盈忽然揭开了壶盖,将一簸箕形似蟑螂的虫子抽倒了进去,还拿着筷子搅了搅,俯身嗅了嗅茶壶散发出的水雾。
他的神情骤然凝固,止住了还没迈出的步子,一时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姑娘,您看那是不是殿下?”鹧鸪跟张月盈咬耳朵。
张月盈循着鹧鸪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瞧见了沈鸿影。
“殿下好啊!”张月盈招招手,豪不扭捏地出言相邀,“可要过来坐坐?”
沈鸿影负手走了过来,坐在鹧鸪让出来的杌子上,被温热的水汽一熏,面颊泛红,眉眼间的羸弱都被遮去了三分,反而多了几分娇弱的美感。
“你正在煮的是何物?”沈鸿影指着翻滚的茶水问。
“殿下,你问的是这个吗?”张月盈夹起一只桂花蝉,送到沈鸿影眼前。
沈鸿影被突然闯入视线的大虫子吓了一跳,虽佯作镇定,还是被微微拢起的眉毛出卖了。
张月盈看着只觉得有趣:“殿下,你原来怕虫子啊?”
“没有。”沈鸿影嘴硬道。
张月盈噗嗤笑了,露出两枚尖尖的虎牙,全然不信的模样。她没有再逗沈鸿影,将桂花蝉丢回了茶壶,一本正经地介绍起来:
“这个东西多长在南方的水田之中,素性甘咸温,有桂花香气,所以呢被叫做桂花蝉。用茶水煮后,再以黄酒蜂蜜蜜制,洗净晾干,研磨成粉,便是一味香粉,熏闻之后,留香恒久,不逊于其他名贵香料。对了,我还送了一半去厨房,殿下可要一起尝尝?”
“这个……能吃?”沈鸿影神情犹疑。
张月盈答道:“当然,惠州那边用它蒸鸭,我之前也没吃过。”
沈鸿影彻底沉默了,吃这样一个怪模怪样的虫子,是从没有过的事,当即便要回绝,可抬眼对上少女含笑的眸子,说出口的却变成了:“那就一起试试。”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出口的话,他连反悔都不行,只能岔开话题,盼望她不要再提桂花蝉了。
“明日中秋,马行街有桂市,你可想去看看?”
张月盈考虑片刻,低声应了声:“好。”
第43章 京城悍妇今天算是见识了真正的河东狮……
中秋夜,一轮明月高悬,清辉千里,映照人间。
京城之中犹以上元和中秋二节最为热闹,每至此时,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挤满了满城街巷。
车马粼粼,一架精美的四轮马车格外花枝招展,两边悬着一对月亮灯,随着马车行驶左右摇晃,车沿缀着长长的浅粉绉纱,随风漂浮,车壁上挂着一块刻着“襄”字的木牌,昭示着车主人的身份。
车厢内铺了一层厚厚的绣毯,顾忌着沈鸿影在场,张月盈没有一登车就趴着瞌睡,而是抱着软枕斜斜地靠在一边,听着车轱辘声,抬眼偷看对面的沈鸿影。
街市两边彩灯的灯光从车帘透进来,全倾泻在了沈鸿影身上,他只穿了一身简单的宽袍大袖,除了腰间一块胭脂玉玉坠,并未赘饰,越发公子如玉。
张月盈却很难对他生出什么绮念,因为她满脑子都是昨日那一盘桂花蝉蒸鸭被端上桌时沈鸿影惊恐的表情。偏他拿着筷子的手都有些抖了,还逞强去夹桂花蝉,整个人如同赴死一般,还是张月盈让人又把这道菜端了下去,才吃了一顿好饭。
饭后,沈鸿影溜得极快,半点儿都不想在浣花阁停留。鹧鸪和杜鹃还有些担忧:“殿下都没留宿过浣花阁,姑娘你不留一留?”
“留什么留?”张月盈满脸无所谓,“忘了谭太医的医嘱了,就算我有意他也无力啊,还是让殿下好好养精蓄锐,准备继续解毒吧。”
正好她也缓一缓,继续做做心理建设。
不知不觉,张月盈嘴角翘起,沈鸿影猜到她在偷笑什么,不由暗自苦笑,他这辈子还没有过那般狼狈的时候。
他清咳一声,道:“马行街就要到了。”
张月盈撩起车帘一角,马车拐过弯,视线豁然开朗,一条华灯盛照的长街闯入眼帘。
中秋夜的京城远比平常的时候热闹,商户足足是以前的两倍。入目皆是画鼓喧街,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贩,各色旌旗与彩带高低错落。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均盛装打扮,头簪鲜花,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彩灯。
张月盈下了马车后穿行其中,颇有些乐不思蜀,路过一个小吃摊,摊位上整整齐齐码了许多蜜煎,明码标价,诸如蜜饯樱桃五十文,蜜饯李子雪花酥六十文,糖渍杨梅馅千层酥,不一而足。
摊主正殷勤地招待着客人,见张月盈目光流连,且衣饰均非凡品,心知来了大客,忙问:“不知客官是要买些什么,小店虽小,但已经营了三十多年,全京城都再找不到蜜煎比我家做得还好吃的了。”
这摊主虽蓄了须,但瞧着最多不过三十岁,为了卖东西说的话当然不能全信,张月盈捡了两粒蜜饯樱桃,放进嘴里嚼了嚼。
有些甜。
“每样都给我各包五钱。”张月盈道。
鹧鸪接过扎好的一溜纸袋,付给了摊主一吊铜钱。
张月盈拿着装着蜜饯樱桃的纸袋,脚步一顿,忽然忆起她似乎忘掉了什么。
等等——
她想起来了,她忘了一个人。
少女眉眼一弯,朝沈鸿影伸出手,摊开的掌心躺着一枚暗红蜜饯。
“殿下可也要尝尝?殿下之前吃过甜粽,我想这种小甜点也是能吃的,就当昨天桂花蝉的赔礼。”
提到桂花蝉,沈鸿影的嘴角稍微抽了抽,旋即恢复如常。他伸手拿过蜜饯,放入口中,甜意自舌尖蔓延,眉眼霎时舒展。
张月盈看在眼里,暗忖喝惯了苦药的人果然喜欢吃甜的。
蜜饯的果皮染红了青年的唇,如玉的面容显出几分妖冶。
张月盈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冯思意和京城的许多姑娘们会称他为病玉郎,在上元的冷风里冻得瑟
瑟发抖,只为一睹他的风姿。
她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回过神,与沈鸿影对上了眼,意识到此举不妥,迅速垂了眼,睫毛一扫一扫。
外间人潮拥挤,沈鸿影的身子还未彻底好全,怕挤到他,几人上了不远处的一间茶楼。茶楼的掌柜阅人无数,知他们是贵客,忙将人请上了二楼的雅间,雅间临街,从窗内便可望见整条街和一轮圆月。
沈鸿影落座,对张月盈道:“这里的饮品不错,可以尝尝,是叶剑屏开的。”
张月盈问:“那我们可要付钱?”
沈鸿影回答:“记他账上便是,一点儿喝的,承恩公府的公子不至于如此小气。”
他往一旁的红泥小炉中添了炭,隔着帕子拿起了茶壶,手微微倾斜,浅棕的茶水落入两个茶盏,一杯自顾拿起,一杯推到张月盈面前,顺便拿了一碟米花糖放在桌上。
“茉莉花茶产自蜀中,可以一饮。”
张月盈吃了几粒米花糖,喝了两口茶,回口甘甜,果然不错。
俄尔,马行街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锣鼓声响彻云霄,一条偌大的火龙翻腾着走到街上,舞龙的艺人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操纵着火龙盘成各种不同的形状,时而火星四溅,宛若火树银花。
张月盈靠着窗户,抓了把瓜子,捏在手里,慢慢放在嘴边磕着,看着外头的杂耍队伍,眼睛睁得老大。
满街的热闹中,她却低头目光在一群逆着人流向前的女子身上掠过,直觉品出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果然,茶楼下传来一声厉喝:“老规矩,三妹带人去把后门堵住,其余人跟我进去找你们姐夫!”
“这几位是?”
一来便要搜楼,这般架势,看得张月盈一愣一愣,可为首的女子,她之前也没有见过。
小路子应了一声:“回王妃殿下的话,这几位是吏部侍郎府上的几位小姐,姓云,祖上做的是行镖生意,这云大、云二、云三和云四姑娘个个都是京城有名的悍妇。云大姑娘嫁了济宁伯世子,世子时常流连烟花之地,云大姑娘大约又带着娘家妹妹们来抓人了。”
张月盈不觉一怔,前有三姐姐,后有云家的几位姑娘,这京城中的泼辣女子可真不少。
“窦陆英!你个杀千刀的,竟敢背着老娘偷腥,管你今日约的是张花魁还是李花魁,现在马上给我滚出来!要不然等会儿被我找到了,有你好看的!”
声音之大,连桌上的茶盏为之都震了一震。
张月盈捂住了耳朵。
今天算是见识了真正的河东狮吼是什么样了。
云大姑娘的威胁似乎并没有起作用,济宁伯世子并未出现,云家姐妹便一人带着几个丫鬟,风风火火上了二楼,一个雅间一个雅间地搜人。
整个茶楼瞬间被闹得人仰马翻。
外面乒乒乓乓,雅间内的张月盈却十分安然,她又斟了一杯茶,自言自语道:“云大姑娘嘴里的张花魁应该是晶水河那位做绿腰舞的花魁,轻盈绿腰舞,飞袂拂云雨。我没记错的话,她现在的入幕之宾应该是平王世子,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儿?那济宁伯世子私会的应当是那位李花魁李香妃了,那位可是腰如纨素,号称千杯不醉。”
沈鸿影转过头,俯着身子看她:“王妃倒是对这些如数家珍。”
张月盈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摇了摇头:“算不得,只是平王世子去玉颜斋为红颜知己买过香粉,我听了两耳朵罢了。”
沈鸿影不言,也不知他信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