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公子真是英姿矫健,就是不知道是谁家的?”何想蓉喃喃自语。
“承恩公府二公子,我家殿下的表哥,太后娘娘的侄孙。”
张月盈真担心何想蓉的下一句话就是她对叶剑屏一见钟情,倒不是叶剑屏不好,只是……
只听何想蓉冷不丁道:“阿盈,你说这叶二公子适不适合在扶桑散人的话本里做一个对女主角爱而不得的男角色?”
张月盈不觉一愣,静了半晌,才答道:“其实做男主也不错。”
何想蓉驳道:“就要鲜衣怒马少年郎为爱低头,却终不可得,只能默默看着所爱与他人恩爱一生才带感。”
张月盈瞅了一眼何想蓉的侧颜,长睫轻煽。
“可你又不是扶桑散人,怎么敢肯定她一定按照你想的来写呢?”
何想蓉把头一扭,嘟着嘴道:“我回去就给书社写信,让他们转给扶桑散人,他那样有品味的人,肯定不会错过这个点子。”
有叶剑屏连中十环珠玉在前,剩下的公子哥表现俱是平平,很快便没了多大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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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威远伯府在正堂摆宴,男宾席和女宾席被一道长纱帘隔开。
伯府从教坊请了一队乐伎和舞伎,其中有个西域胡姬,伴着摇铃和唢呐在堂前跳起来胡旋舞,满身的金饰银铃叮当作响,轻盈的纱巾随之舞动,西域香料特有的浓烈气味缓缓飘到了正堂的每个角落。
最上首,威远伯和夫人同坐一席,不时有人前去敬酒恭贺,大多是楚王一系的官员勋贵,夫妻二人均没有推辞,坦然受了。
俄尔,乐罢舞停,当空的一轮如刀弯月被灰暗的云遮掩了行迹,角落里的两盏明角灯霎时熄灭,周围忽然暗起来。
“大约是风大了吹的。”威远伯向客人解释,“来人!把外边挡风的帘子放下来,重新把灯点上。”
“威远伯怎不思是故人亡魂归来呢?”
一个女声从宴席角落响起。
张月盈听着有些熟悉。
女宾席前的纱帘掀开一角,走出一个银白绣襦的女子。
第48章 抛妻弃女路边的男人不要捡,这就是血……
“你……你是……?”
威远伯瞳孔骤缩,声音颤抖。
灯影绰绰,半明半昧,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子真的宛如从地狱爬出的鬼魅一般,飘忽而来。
“我猜伯爷是想说的是……歆娘。”
歆娘这个名字落在威远伯的耳朵里,宛如一道惊雷直直劈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更不远听见这个名字。
乐伎舞伎不知去了何处,正堂中间的大片空出的丝毯上只剩了一个人。
“今日乃是我伯府喜事,有心请诸位来共乐,谁敢在这里装神弄鬼。来人,将她扭送到京兆府去,请京兆府的人好生问个明白!”
威远伯夫人只以为此人是故意来闹事,寻伯府晦气,当即就要命下人将她赶出去。
“伯夫人稍安勿躁,不必让人去找京兆府的人,我不就在这里吗?”
恰在此时,明角灯被重新点亮,昏黄的灯光瞬时将女子的面庞照亮。
张月盈顿时吸了口气。
——是楚蒿。
不免疑惑起来,楚仵作这是特意来寻威远伯府的麻烦,难道威远伯和她手里的某个案子有关?
但眼下什么也看不出,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妙。
威远伯的目光落在楚蒿身上,掠过她的眉眼、五官,他嘴唇泛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沉重而急促,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沿着下颌滑落。
“伯爷,你怎么了?”威远伯夫人一脸担心地看着丈夫,询问他身体是否无恙。
威远伯一把拨开威远伯夫人的手,猛地撑着桌子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问:“你……你究竟是谁?”
楚蒿没有理他,自顾自地从发间拔出了一根玉簪花纹白玉簪,随着她的动作,一绺乌黑的长发自她鬓间散落,垂落在右肩。整个人周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气质,好像一头山豹,历经多年终于锁定了猎物。
“伯爷可还记得青州武原镇风家。”楚蒿抬目凝视着威远伯,“不过,我猜应该是已经忘了。否则你每每入夜之时怎能安枕呢?”
她举起手中的玉簪,朗声道:“早闻威远伯府有一根玉簪世代相传,取自昆山之玉,由前朝玉雕大家亲自操刀,镂刻以玉簪花纹样,只是多年前便已遗失。不知诸位看我手中的这枚是否眼熟?”
“这跟簪子好像……我见老威远伯夫人戴过。”
“随便找个匠人照着样子刻一根就是了,这个当不得真!”
……
宴席间议论纷纷。
威远伯夫人衣袖下的双手默默攥紧了桌沿,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东西。这枚玉簪乃是威远伯夫人世代相传之物,她嫁进伯府后曾经跟威远伯讨要过,可他都推说此簪早已遗失,她还找来了图纸,打算私下找人刻一根一模一样的,但苦于没有遇到合适的玉料,一直未能如愿。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跌宕的情绪,想着自己的二子一女,在心底默念:“我是威远伯府的当家夫人,要有气量,稳得住场子。”
这位京兆府的仵作,不,是这位仵作的母亲能拿到这个东西,究竟和威远伯是何等关系,威远伯夫人心里已然有了数。她瞥了眼身边脸色铁青的丈夫,千防万防,平日里
规规矩矩的人还是瞒着她在外头搞出了这么一摊子事。
在座的宾客均品出了其中的含义,看向威远伯的眼神皆意味不明。
大寿的日子跳出来了个私生女,真是好大的热闹呀。
张月盈瞅了眼楚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眉眼间和楚清歌确有几分相似之处,难怪中秋茶楼见到他们,就觉着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威远伯夫人对楚蒿道:“不知这位姑娘从何处寻到了我们府上的祖传之物,还了过来,在今日这般日子里又是一桩喜事。至于姑娘你的身份,大家都姓楚,论起来都是一家人,何必把事情闹得这么僵呢?”
意思就是闹得差不多就行了,真让伯府难堪到下不来台,她想要的东西更得不到。
威远伯夫人看她的眼神,让楚蒿很不舒服。她讽刺一笑,道:“我不过乡野之中的一株蒿草,入不得伯府这般的高门贵胄之门,更不屑于与之为伍。另外,凡请伯夫人知悉,我今年二十有三,而夫人嫁入威远伯府似乎是二十二年前,贵府最年长的世子如今也不过二十一岁。”
若真论先来后到,也是威远伯夫人在后。
“楚子澄,你哑巴了?给我句准话,这个姑娘倒底是怎么回事?”威远伯夫人激动得推搡着威远伯,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夫人,好了!”威远伯眉毛下垂,猛地摁住威远伯夫人,他眼角一压,对着楚蒿道:“你来究竟要做什么?”
威远伯已稳住了心神,与情绪激动的妻子对比鲜明。
楚蒿镇定自若道:“来跟伯爷你做个了断。”
她将玉簪收入袖中,缓缓向前迈了几步,“我有个故事,想请在座的各位宾客听一听,不知诸位可愿意?”
“楚姑娘请讲!”
有瓜可听,谁不愿意。
楚蒿继续娓娓道来:“二十四年前,青州武原镇有位姓风的姑娘,名叫歆娘,家中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有百来亩水田,在当地也算个地主。风家父母无子,歆娘乃是家中独女,便打算招赘上门,承继家业。正巧一日她河边救了一位年青的公子,这位公子头部受了重击,醒来后只记得自己姓楚,至于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一概记不得了。”
“风家也四处打听过他的来历,但都没有下文。公子被从河里救起时,虽一身粗衣布服,但斯文俊秀,也识文断字,应当是家道中落,便留他在府里做了个账房先生。久而久之,公子与歆娘暗中生情,风家父母想着既寻不到公子的来处,女儿又喜欢,便做主为他们办了婚事。当年官方备案的婚书尚在青州府府衙之中,其上男方所用之名为楚景,言明自愿与武原镇风氏女结为夫妻,入赘风家,所生子女皆从母家所姓。婚后不久,歆娘便怀有身孕,可哪知一日公子去青州府盘账,便再没了音讯。”
宾客们听得起劲,默默算了一下,二十四年前,威远伯刚好失踪了半年,才回到京城,再娶了如今的威远伯夫人,敢情他这是抛妻弃女了呀。不过堂堂伯爷,娶了个乡野女子为妻,做了别人家的赘婿,是他们也只会想把这件事彻底捂起来,再也不提。
“均从母姓。”张月盈默念道,有些不解。
这样一来,楚仵作难道不是该姓风吗?
楚蒿继续讲道:“诸位是不是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若真是如此,倒是一桩幸事。风家丢了女婿,自然四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寻到人,时间一长,便猜到这是人家想起自己之前的事,看不上他们小门小户了,索性也就死心,没有再找人了。”
“不久后,歆娘生下一女,全家爱若珍宝,风家父母也就一心扶养孙女。可就在孙女一岁半的时候,一伙匪徒闯入风家,将全府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人屠杀殆尽,风家血流成河。唯有老祖父因未曾被砍到要害,带着藏在瓦瓮里逃过一劫的小孙女,就地掩埋妻女后,辗转去往云州投奔旧友。将孙女托付给旧友后,老祖父一病不起,三日后便与妻女在地下团聚了。孙女从此被旧友收为养女,跟养父姓楚。”
楚蒿说着,眼神阴沉,眼底血丝猩红,眼角一滴泪倏然滑落,没入丝毯,了无痕痕迹。
家破人亡,被人收养。
原来如此。张月盈思忖,楚仵作的养父是云州以前有名的仵作,应该就姓楚。
威远伯表情沉郁,仿佛已经料到了楚蒿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他声线刻薄:“就算如此我也只是个抛妻弃女之徒,剩下的与我又有何干。若你所说为真,你就更要记住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
楚蒿双眸一抬,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纸页,“伯爷,按照婚书,我属于风家,是风家人,与你们威远伯府毫无关系。另外,我会向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威远伯杀妻杀子,灭人满门。”
说道后面,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宴席上的宾客无一不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远离了威远伯。虎毒不食子,若真属实,这位才是京城里难得一见的真狠人。
风歆娘和威远伯并没有和离,且有官府文书为证,按国朝律法,若风歆娘找上京,只要能证明签下婚书的就是威远伯,那么如今的威远伯夫人及其所生子女均不是合法的嫡妻和嫡子女。可威远伯本可以用别的较为和平方法解决这件事,为何偏偏要杀人呢。
张月盈听得浑身汗毛冷竖。都说过路边的男人不要捡,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例子。
“污蔑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有何证据!”威远伯指着楚蒿的鼻子,怒目圆睁,语气暴躁。
楚蒿敛目凛声:“承蒙养父倾囊相授,我得以习得一身验尸本领。三年前,我终于因为办案回到了青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挖开我娘和祖母的坟墓,开馆验尸。我娘白骨上的七处刀痕极薄却形状狭长,并非寻常民间所用的砍刀、柴刀和菜刀等所能致,应当是军用的陌刀。且刀痕之中残有玄铁屑,类似铁矿所制的陌刀仅用于安州军中,而威远伯府世代经营安州军,伯爷那时正在军中。安州军的记录里,就在我娘身死的前一日,伯爷调动了一支小队,却原因去向不明。”
“你敢说,与你无关?”
第49章 代母休夫我今日便替我娘休掉伯爷这个……
夜空的一角,沉沉的乌云散去,如刀弦月浮在屋顶。
刚刚楚蒿所言,有理有据,许多宾客虽并非刑名中人,分不清真假,亦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更有分属在成王麾下的官员暗自盘算着此事该如何利用,才能才楚王身上咬下一大块肥肉。
从楚蒿自揭身份起,威远伯就料定了她是有备而来,不急不慌道:“二十二年前,我奉上令驻守安州军,兢兢业业,从不敢离开驻地一步。当年,军中确有士兵出逃,落草为寇,大约流窜到武原镇一带,害了人命。不过,我早已下令将他们全部绞杀,给了枉死的百姓们交代。”
事情已经推到了那些“逃兵”身上,他本人干干净净,能奈他何?
楚蒿紧了紧指节:“伯爷难道忘了有种人叫作漏网之鱼,我是,自然也有别人是。至于他是何人,伯爷上了公堂便知道了。”
“不好了!着火了!”
“快救火!”
焦急的喊叫声远远传来。
橘红的火光照亮了半片天空。
威远伯府的大管家一头栽进了宴席,灰头土脸,头发胡须被火燎掉了大半,浑身散发着一股焦糊味道。
“伯……爷,后面的书房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