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快去救火!”威远伯斥道。
“来……来不及了,已经快烧成灰了。”大管家神情悲切,满脸自责地请罪,实则偷偷眨了眨眼向向威远伯传送讯息。
威远伯捋了捋胡子,心道还有他早有预备,不至于被人打得措手不及。他再对大管家吼道:“还不赶紧去叫人把剩下的火灭了,若是烧到别的地方,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不必了。”清越的男声从门外传来,继而是一阵沉闷又杂乱的脚步声,“京兆府的人已经把火灭了。”
一群京兆府的属官涌入,为首的是个绯红官服的青
年,气质锐利,宛如一把出鞘的宝剑,鹤立鸡群。
威远伯拱手道:“孟少尹,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便是京兆府两位少尹之一的孟修远,主理水云楼火灾一事,曾到过威远伯府问询,威远伯自然认得他。
孟修远道:“威远伯特意送来了帖子,在下若是不来,岂不辜负了伯爷的一番心意。只是晚到了少许,还望伯爷莫要见怪。”
“岂敢,少尹请入座。”
“入座就不必了。”孟修远抬手,京兆府的衙役瞬间将威远伯团团围住,“京兆府有要事,须请伯爷您跟我们走一趟。”
“少尹可是弄错了?莫不是……”威远伯余光盯着一言不发的楚蒿。
这个死丫头竟然直接把京兆府的人弄了过来。
“伯爷,您盯着楚仵作做甚?这和她有何关系?”孟修远疑惑,他顿了顿,忽而想起什么,“哦,还是有些关系的,多亏有楚仵作帮忙,在水云楼挖出的死者尸骨上发现了一种晴山蓝的蓝铃花。此花仅种植于京郊南面运河旁的一个小庄子中,带人搜查庄子后,当场抓获了男子十一人,解救女子四十四人。四十四个女子均是良家,被人拐带囚禁,供人玩乐。庄子的主人便是伯夫人的远房堂弟,他已招了,庄子实为伯爷您所建所开,且账本就存放于伯府中。”
“这实在是冤枉啊。”威远伯满脸惶恐,“这家中亲戚众多,我管也管不过来,我那小堂舅子大约是借了伯府的名头在外边为非作歹,真不关我的事啊。少尹若要查,尽管来查,伯府上下必无人会阻拦。”
孟修远从手下手中接过一沓账本,“何必再搜,账本不就在此吗?”
威远伯鼻翼翁动,呼吸变得急促不稳,眼睛死死的盯着孟修远手中的账本。
明明全都让人烧了,他到底哪来的?
孟修远继续道:“伯爷以为让人烧了书房就万事无忧了。在伯爷让人点火烧屋前,我便亲自潜入了伯府书房,找到了这些账本,烧掉的都是伪造的假货。对了,把人带上来。”
京兆府的衙役像拎小鸡仔一样,将一个人形物扔在了丝毯上。
“伯爷......小的无能。”人形物缓缓抬起头,眼窝青紫,鼻血从下颌滴落,弄脏了昂贵的丝毯,“实......在是.......”
“老二,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大管家被骇地一激灵,不敢相信眼前鼻青脸肿的人是自己的二弟——威远伯府的二管家。
二管家顶着一脸肿胀,动了动嘴唇,扯到了伤口,嘘了口凉气,颤颤巍巍道:“弟弟我刚.......想烧账本,就被这位......嗯.......官爷给拖了出去,被他们给打成了这样。”
他和兄长一个烧外边一个烧里边,偏偏自己这么倒霉,被京兆府的衙役一顿胖揍,现在想来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
威远伯抬头双目,仰望着正堂屋顶精雕玉琢的天花,长吸一口气。
天不眷他,京兆府有账本在手,大局已定。
“孟少尹要如何?”他问。
孟修远道:“府尹大人已入宫向陛下请旨,请伯爷随在下前去京兆府。”
话音刚落,两个劲装结束的衙役一左一右制住了威远伯,当场便要押走。
楚蒿走到孟修远身前,拱手道:“可否请少尹稍等片刻,卑职还有话同威远伯说。”
孟修远点点头。
楚蒿一步一步走近,俯视着威远伯,眸光冰冷。
“英明一世,竟栽在了你这个死丫头身上,若再有一次,我必会慎之又慎,一个不留。”威远伯看到她,脸部的肌肉陡然绷紧,眼底凝着压抑的恨意。
“伯爷须知,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就算没有我,迟早也会有别的仵作验出水云楼尸骨上的铃兰花,你逃不掉这一劫。”说完,她转身便欲走。
“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你可是我的女儿!”威远伯嘶吼道。
楚蒿顿住了脚步,攥紧了拳头,手心的纸页被攥出了褶皱。
“有件事我刚刚没说实话。我娘当年的确生下了一个女儿,但因孕中忧心失踪的丈夫,未等足月她便发动了,难产生下的女儿刚落地就没了气息。因为我娘有产后血崩的迹象,我祖父祖母怕她接受不了撑不住,去善堂抱来了我,我终身感念他们的收养之恩。所以,伯爷你听明白了吗?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只是我娘的女儿。”
她回头讽刺一笑,光影摇曳,光斑落在她面上,忽明忽暗。
“按律,家有深恨死仇,夫妇便可义绝。我今日便替我娘休掉伯爷这个冷血的杀妻之徒,从此阴曹地府间,我娘也不必见你这个绝情负心之人了。”
楚蒿右手一扬,一张皱巴巴的纸页飞起,慢慢落在威远伯面前。素白的纸页上,他只能看见打头的硕大的“休书”二字。
威远伯死死盯着地上的休书,五官拧成一团,整张脸说不清的扭曲怪异,挣扎着就要去够。
“少尹,卑职要说的都说完了。”楚蒿对孟修远恭敬道。
孟修远挥手,衙役摁着又哭又笑的威远伯出了正堂。
然后,孟修远朝周遭拱手致歉:“京兆府办案,有所叨扰,烦请各位担待。”
又专门对沈鸿影道:“请殿下恕罪。”
沈鸿影道:“师兄公事在身,还是早回京兆府去吧。”
张月盈闻言一愣,暗暗吐槽,京兆府的孟少尹竟然是他的师兄,果然不愧是皇子,就算再边缘,这人脉关系果然是一般人怎么也比不了的。
京兆府的人一离开,宴席上旋即嘈杂了起来。威远伯夫人被枕边人欺瞒多年,一朝知晓了许多血腥往事,接受无能,瘫坐在了地上,儿子和女儿都围在她身边安抚。至于世子夫人刘氏,她已经被爹娘拉到了一边,威远伯犯下大事,威远伯府必不能幸免,刘家父母已打定了主意要让女儿马上与威远伯世子和离,以免被牵连。
所谓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威远伯的四十寿宴这反转再反转,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可谓精彩纷呈。来吃席的宾客飞速地散去,一点儿都不愿意再在威远伯府久留。
张月盈上了马车,远远看见威远伯府朱红的大门。此时大门中开,不停有京兆府的衙役和兵马司的兵士出入,门口皆是曾经趾高气扬的伯府世仆和哭哭啼啼的丫鬟,均被捆住了手脚,静待押解去京兆府问话。
张月盈不欲再看下来,放下了车帘,转头时冷不丁瞧见沈鸿影缩在车厢一角,琼姿姣姣的青年身上笼罩一股难言的情绪,长睫垂下一片扇形阴影。
“殿下?”
张月盈唤了一声,不见沈鸿影回应,她挪了挪位置,凑近了一些,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就要碎掉。
张月盈心道不妙。
他这不会是吹了冷风,得了风寒吧?
她伸手去探沈鸿影额头的温度,还未触到额头,便被青年一手握住手腕。他的掌心犹如冰浸一般,寒凉透骨,张月盈都禁不住瑟缩一下。
“我无事。”沈鸿影放开张月盈,道。
“殿下手冷的跟冰块一样,怎么会没事?我马上让人把谭太医请到王府里,回去就给你看看。”张月盈说着便要喊杜鹃。
沈鸿影摇头,抬手拦住她:“不必。”
张月盈秀眉微蹙,满眼不满地凝视着他。
沈鸿影只能解释:“只是今日突然听闻了那样骇人的故事,这一静下来,想的多了,有些缓不来。”
张月盈脸色恢复,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她初闻威远伯如
何杀妻时心里也是毛毛的。
她正欲倒盏茶给沈鸿影压压惊,不曾想一个温热的身体突然靠在了她的身上,雪松的香气瞬时将她淹没。
第50章 求留宿如此,就不信他还能把自己怎么……
肩膀上乍然多出不轻的重量,张月盈被骇了一跳,差点反手一掌拍过去,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车里只有她和沈鸿影,才没有酿成惨剧。
张月盈悻悻放下手,瞪了沈鸿影一眼,他小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睫毛一抖一抖,面有倦意。少顷,她能发觉到沈鸿影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
敢情他这是累了,把她当靠枕了?
沈鸿影是舒服了,张月盈的感觉就没有那么美妙。全然陌生的男性躯体挨得有些过于近了,胸腔里的心脏怦怦跳着,她整个人犹如一根绷紧的弦,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殿下?”她压低了嗓音道,“你先起来,我的肩膀都被压痛了。”
沈鸿影从张月盈肩头微微抬首,眼神迷惘,好似才从一个迷梦中苏醒,极具欺骗性。
“抱歉。”他说,“头有些痛,刚刚睡意一时上来了。”
沈鸿影说着,突然垂头捂着帕子低低咳嗽了两声,眼角向紧蹙的眉梢吊起,月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他身上,本就缺乏血色的肌肤更加透明易碎。
张月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就是在逞强,跟个孩子似的,不想看大夫,怕喝苦药。
既然不想喝药……就勉强迁就他一下,回府后让谭太医过来,把汤药都换成药丸。
至于别的,就先让让这个可怜的、被吓坏了的、单纯王爷吧。
张月盈弯腰从车座下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硕大的抱枕,这是她平日在车上睡觉用的,塞到沈鸿影手里。
“你靠着这个休息。”
看着手里是寻常枕头三四倍大的宋锦软枕,沈鸿影愣了愣,半晌方抿唇道:“此物应当是王妃你的爱物,我……”
张月盈拿起抱枕,放在车座上,挑眉道:“客气来客气去,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我都把东西给你了,你用就是了。我又不会反悔。”
“是,王妃说的是。”沈鸿影乖乖地靠在了软枕上,双手环住了枕头,闭上眼睛,一声也不响。
这才对嘛。
张月盈瞧着他乖顺的模样,终于满意了。
她偷偷观察了一阵,见沈鸿影果真规规矩矩,翻出斗柜里的一盒冬瓜糖,抿了一颗在嘴里,靠着车壁,撩开车帘一角,偷窥着外边。
一队一队的兵士举着火把来来去去,街道两旁的商铺全部打烊歇业,路上的百姓均被驱赶回家,到处都洋溢着紧张的氛围。种种迹象表明,京城似乎已经戒严。
威远伯被抓只是开始,远不是结束。
张月盈正思绪纷纷,忽而肩头又是一沉,侧头又是沈鸿影倒在了她身上,比上次好一点儿的是,这次两个人中间隔了一个枕头分担,肩膀上的重量轻松了不少。
沈鸿影清浅的呼吸声离得很近,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宇间也有道淡淡的沟壑,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伸手抚平。
张月盈轻叹了口气,心道:这里离王府也不远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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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皇帝的风疾日渐严重,有时头疼难忍。许宜年侍奉在君侧,吹了些耳边风,道谭清淮家传渊源,之前她头疼请他开了剂方子,第二日便好了。连医术最高明的太医院院判都无办法,皇帝将信将疑召了谭清淮诊脉,谁知谭清淮几针下去,头风的症状便缓解了不少。皇帝大喜,升了谭清淮的品秩一级,命其主治他的头风。
今日,谭清淮本在太医院给皇帝配药,途中被襄王府来的内侍叫走,匆匆到了襄王府,连药箱都没拿。他原以为是沈鸿影的身体出了什么大问题,等到了浣花阁,却发现沈鸿影好端端地坐在垫了软垫的太师椅上,面颊甚至被茶汤冒出的水雾蒸得有些发红。
这哪里是犯病了的样子!
敢情他一路上白担心了一场。
“谭太医,殿下半个时辰前从威远伯府出来后出现了浑身发凉、困倦的症状,劳烦你给看一看。”
谭清淮之前来过襄王府多次,和张月盈这位襄王妃打过好几次照面,听她先开口,而沈鸿影这个正主坐在边上一口一口的饮茶,一句话也不讲,心道如今他真是连自己的主都做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