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师太道:“若无当年之祸,父祖不曾被下狱处斩,我便不会沦为罪臣之女,仍然是中山汤氏的大姑娘,身份不比康乐县主差到哪儿去。”
提及此处,她心中颇有怨念。她与许国公也算是自小相识,若非家中突然出事,早就成了许国公夫人,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但世事没有如果。
墙这边的张月盈把二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惊得不轻,毕竟明镜师太话里话外均咬定了康乐县主的孩子已经死了。
她凭什么如此笃定?
一个近乎残忍的真相在脑海里酝酿。
“谁在那边?”
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张月盈敏锐地后退一步,一支羽箭突地越过灰墙,从不知何处又射来了一箭,击中了羽箭的箭尾,羽箭偏离方向,射中了院子中央的红枫树,霎时红叶如雨而落。
“姑娘,后退!”百灵拔出软剑,和另外几个丫鬟一起护在她身前。
百灵剑法轻灵,旋身而上,锐利的剑刃与刀锋相撞,溅起了细碎的火星。
“百灵姑娘,你打错人了。”和百灵交手的那名刀客一身黑色劲装,连忙表明身份,“我是王爷派来保护王妃的暗卫。”
“话太多,我不信。”百灵没有因此放松半分,仍旧分毫不让。
那暗卫碎碎念了一句:“真是说不通。”
而后,暗卫腕间用力,“咣当”一声,百灵力有不逮后退了几步。
“齐铭,先去抓人。”沈鸿影从旁边的矮墙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连衣摆都未曾乱过半分,手执一把三尺长弓,朝张月盈急步而来。
“是,殿下。”暗卫对沈鸿影抱拳,而后跃过墙去,速度之快,宛若鬼魅般消失无踪,同样的身影还有十余个。
沈鸿影揽着张月盈的双臂,仔细打量了再打量,声音里还余有未尽的恐慌:“无事否?你怎么到这来了?”
张月盈摇了摇头:“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就出来看看。”
她说得倒轻松,沈鸿影却被吓得不轻,遥遥瞧见那支箭往她的方向飞去的时候,他的心瞬间凝固,犹坠冰窖。
虽然理智告诉他,他在张月盈身边安插了不少暗卫,她不可能有事,身体还是本能反应地弯弓搭箭。
“你早预备要抓人?”张月盈问。
“是。”
“那明镜师太和许宜人……”
“是。”
张月盈嘟着嘴,装作有些生气的模样:“殿下果然早就知道,原来就是瞒着我,觉得我会泄密?”
沈鸿影沉吟几息,道:“你不该到这里,这样危险的事,应当与你无关。”
她应该呆在安全的禅房里,直到这一切结束都无所察觉,高高兴兴地来看红枫,再高高兴兴地回去。
可是她偏偏还是掺和了进来。
张月盈道:“有百灵她们保护我,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沈鸿影瞥了眼站在一边安安静静的仿佛空气的百灵,能和齐铭这个暗卫头子过那么多招,这个武婢的功夫确实过人。
然而,这也不是张月盈胡来的理由。
“事无绝对,你如何能保证你一定无恙。”
“你又没跟我说,我怎么知道。”
一时之间,两个人谁也不让谁。
墙外一阵喧闹声后,那个名叫齐铭的暗卫从墙那边翻了过来,打破了僵局。他向沈鸿影禀报:“殿下,明镜师太和许国公府派来的人均已经被抓获,京城里京兆府和兵马司也已经动手围住了许国公府。”
沈鸿影转身猛地把箭矢从红枫树上拔下,认真辨别了一番箭尖的标记,“这是京畿大营的箭。”
为了便于区分,国朝规定每个军营在箭尖上均会铭刻上对应的字样,民间似有的箭矢反而不会有类似的标记。
“把人带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身高八尺、体格精壮的男子便被押了过来。
“许国公府的?”齐铭问了一句。
男子没有反应。
齐铭重复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应。
沈鸿影晃了晃手中的箭矢,“总不会是京畿大营的人?”
男子的身体一僵。
“难不成说对了?”沈鸿影状若无意说道。
“不……是……”男子终于开口,吞吞吐吐半天说出来的还是仅有两个字。
“还有呢?”
男子又成了锯嘴的葫芦。
“既然不说,那么……”沈鸿影忽然后退至张月盈身后。
张月盈被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呆滞了一瞬,眼前骤然一片黑暗,不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沈鸿影垂落的衣袖将她的视线挡得结结实实。
“咻——”
沈鸿影用力将箭矢甩出,一声破空声后,箭矢直接插入了男子的大腿,力道强劲,箭尾仍在微微颤动。
企图动不该动的人,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把人拖走,和许七姑娘还有明镜师太一起带回京城。”沈鸿影有条不紊地吩咐,垂落的衣袖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张月盈眼前移开。
“你……你的手……”张月盈不知道刚刚他们俩算不算吵了嘴,亦不知道该对沈鸿影说些什么,要想让她先服软,那是不可能的。
她错眼瞟见沈鸿影右手白净的虎口上多出了一道伤痕,血珠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冒,“受伤了?”
沈鸿影低头看了看,下意识想将手缩到衣袖里藏起来,却被张月盈一把攥着。
“别动,我看看。”张月盈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将血迹擦拭干净,露出半寸长创口,“这是怎么伤到的?”
沈鸿影不自在地动了动喉咙。
适才出手太急,握得太紧,被箭尖给刮伤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口子,等会儿便结痂了,可他只是摊开手任由张月盈处理,少女轻柔的动作,犹如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触着他的皮肤。
“嘶——”
沈鸿影唇间故意溢出吃痛声。
叶剑屏那个家伙给他出过主意,唯有在女子面前适当示弱,才能叫她无时无刻把他放在心里,那便姑且一试。
张月盈忙问:“是我下手重了?”
沈鸿影摇头。
张月盈懒得和他继续闹脾气,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将伤口包好,提醒他:“回去找大夫上药,免得感染。”
转身带着几个丫鬟穿过叶贝门,往庵堂外走去,身形匆忙,似乎有些……步履匆匆的过分。
沈鸿影左手轻抚过手帕,凝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不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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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是皇帝居所和召开大朝会的地方,位于皇宫的正中,侧面角落的垂拱殿乃其日常接待臣子、处理政务之所在。
今时今日,垂拱殿主殿大开,只见大殿由多根朱红的柱子撑起,每个柱子皆是雕梁画栋,最上方刻有一条盘旋的金龙,殿内最上方的白玉宝座上端坐着身着朱红常服、头戴幞头的皇帝。太后坐在白玉宝座往下一点的凤座上,神情严肃,张月盈便侍立在她身后,再下方是宗室的长辈女眷,乌泱泱地挤满了大半个宫室。
皇帝的精神并不算太好,有些疲倦地摁了摁太阳穴,然后开口:“老四,听说你把许国公府给围了?”
沈鸿影恭敬答道:“父皇命儿臣所查之事如今已有了眉目,故而特请来了信阳姑祖母、康乐县主,还有宗室的诸位长辈一同前来请求父皇圣裁。”
皇帝方才也仅是做个样子,没打算真的责备沈鸿影,摆摆手道:“那便将人和物带进殿。”
信阳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坐在离御座最近的位置,翘首朝殿门的方向望去,明镜师太还有许宜人被推搡着入内,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就说果然有鬼,我女儿是你换的?”若不是大长公主拽着,康乐县主当即便要过去与明镜师太拼命。
明镜师太早知事败,毫不在意康乐县主投来的怨毒眼神,扯着嘴角拉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你再恨我又有何用?我的女儿还不是在国公府享了十多年的福,而你的女儿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你!”康乐县主受了刺激,呼吸急促,目眦欲裂地瞪着明镜师太,仿佛随时会扑上去将其撕碎。
皇帝问沈鸿影:“可是真的?”
沈鸿影回答:“而当年明惠寺罹难之人中确有一具孩童的尸骨。”
第73章 母女相认恭喜县主,此遗骸并非令女。……
殿内的众人有些可怜的看着俯在大长公主膝上的康乐县主,她哭得泪眼涟涟。然而,对于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婴儿,他们很难再生出别的什么多余的情感。
沈鸿影补充道:“不过,这具遗骸是否是县主之女尚且有待验证。请父皇允准,请京兆府的仵作上殿。”
“准。”
皇帝一声令下,楚蒿应声从殿外走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覆白布,不知遮掩着何物。
“卑职京兆府仵作楚蒿叩见陛下,恭祝圣安。”楚蒿不卑不亢,压根没有因为殿内皆是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而露出半分怯意。
“早闻大名,原来这就是京兆府的楚仵作。”说话的是楚王,他望向楚蒿的目光算不上多友善。也是,他手底下最大的钱袋子威远伯算是直接栽在了楚蒿身上。
楚蒿压根就不打算理他,从未被人这般忽略过的楚王指着她正待说些什么,楚蒿忽然一把揭开了白布。
“嘶——”
观者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
樟木托盘上所呈乃是一截三寸长的白骨,外观细小,仅有成人的一根手指长,仿佛轻轻一捏,便有可能碎成齑粉。
“这难道是人骨?”如阳郡王妃的语气不可置信。
“大胆!怎敢将这般晦气之物带上殿!”成王当即斥道。
楚蒿皆不入耳,只对宝座上的皇帝道:“启禀陛下,这便是明惠寺那具婴儿遗骸中的腿骨。《洗冤录》有载:‘试令某乙就身刺一两点血,滴骸骨上,是亲生,则血沁入骨内,否则不入’。骸骨既在,康乐县主之女身死否,依此一试便知,请陛下应允。”
皇帝看了眼大长公主,“信阳姑母,您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