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还未启唇,已经冷静下来了的康乐县主抢先开口:“楚仵作,你这法子可有把握?”
楚蒿答道:“除《洗冤录》,《南史》和《会稽先贤传》等古籍均有类似之记载,卑职之师亦曾以此法助一人寻回亲身父母遗骨。”
“那好。”康乐县主咬了咬牙。
“同玉。”大长公主看着女儿有些担心,怕她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
康乐县主却很认真:“娘,是与不是,是生是死,总要有个结果,女儿承受得起。若生,便母女团聚,若死,女儿也要将她风光大葬,不叫她沦为无名冤魂。”
宫人取来干净的银针,往康乐县主指尖一刺,一滴鲜血滴落,落在那根细小的白骨上。
此刻满殿的视线均汇聚在这个托盘上,忐忑地等待着结果。
太后忽尔低声问张月盈:“影儿媳妇,你之前提过的滴血验亲与这个滴骨验亲有什么区别。”
这可难倒张月盈,她又不是专业人士,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只答道:“皇祖母可莫要再提那事了,所谓滴血验亲,孙媳只是听了些民间传说,倒让信阳姑祖母和康乐县主那般失望过一回。至于这滴骨验亲,孙媳之前可是连听都没听过。”
太后早猜到她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不失望,神色淡淡地瞧着上面的动静。
鲜红的血滴在白骨上停留了几息,并未渗入其中,而是顺着骨头的弧度倏尔滑落。
“这……”康乐县主几乎要喘不过气。
楚蒿仔细查看了白骨上的痕迹,没有一丝半点儿的血液透过骨壳,她对康乐县主道:“恭喜县主,此遗骸并非令女。”
康乐县主终于能正常呼吸了,苍白的脸色红润起来,几乎掩饰不住发自心底的雀跃。
刚刚发生的一切意味着她的女儿尚在人间。
“不!不可能!”明镜师太的神色瞬间变得凌乱,撑在地上的手霎时痉挛,止不住抖动,激动道,“我
明明亲手将那个孩子扔进来着火的柴房,她怎么可能没有死?怎么可能还活着?”
康乐县主此时一颗心都系在活着的女儿身上,眼神期盼地望着沈鸿影:“襄王殿下,那个孩子是不是……”
她想问是不是柳南汐。
“就目前的所查有八分的可能。”沈鸿影如实道。
康乐县主一时间又哭又笑,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的感觉没有错,当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呢?”
楚王冷不丁开口:“四皇弟又是如何得知?”
沈鸿影豪不贪功,只言明:“这就要让京兆府的孟少尹来说了。”
一身绯红官服的孟修远本站在垂拱殿角落的一根重檐金柱下,此刻应声出列,从袖中取出了一方卷轴。
卷轴展开,上面所绘是一名女子的画像,此女杏眼桃腮,容貌娇俏,算得上一位佳人。
孟修远介绍:“画中人便是柳姑娘养母雪夜所遇女子。”
“这人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不是说没什么人见过吗?怎么画出来的?”
……
一时议论声不断。
“虽说按理不能扰亡者安眠,但微臣等征得了柳姑娘的同意开棺,楚仵作以头骨复原了这张画像,多方查找下终于明晰了画中人的身份——十七年前的礼部侍郎廖乗独女廖秋娘。”
孟修远将查到的旧事娓娓道来:“廖秋娘本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可当年廖乗突发重症,猝死在礼部衙门,家产被族中长辈亲属吞噬一空,将她一个孤女赶出了家门,更可怜的是没了靠山的她也被未婚夫退了亲,走投无路下只能投身明惠寺求个庇护之所。而这位背信弃义的未婚夫,高侍郎可要下官特意指你出来?”
此言既出,工部右侍郎高淮波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有人蛐蛐道:“我记得高侍郎当年好像真的退过亲。”
“廖侍郎对高家可是有扶助之恩,高侍郎竟敢这么对廖姑娘。”
“廖侍郎泉下有知,怕是不得安宁,爬也要从地里爬起来。”
昔年私事于大庭广众之下被揭开,高侍郎面子难捱,忙朝皇帝道:“陛下明鉴,孟少尹查案便查案,何需牵扯微臣,如此这般,倒是何意?”
工部尚书年老,随时都可能乞骸骨,尚书之位届时大概率会由两个侍郎之一接任,关键时刻爆出这般私德丑事,高侍郎之前的盘算全都成了白用功。
“高侍郎莫急,”孟修远一点儿不慌,“此时还真与你有关。廖秋娘入明惠寺不久后,便偷偷外出寻过乡间的一位游医问诊。因廖秋娘容貌气质出众且一身缁衣打扮,游医对其印象深刻,京兆府的衙役拿着画像去一问就问到了。高侍郎可知她为何求医?”
高侍郎语气冷漠:“干我何事。”
“因为当时廖秋娘已身怀六甲。”孟修远一语激起千层浪。
“怎么可能?”高侍郎额前冷汗直冒。
等等,他忽然想起,因当初廖乗有可能升任礼部尚书,两家的差距越来越大,他担心廖家会因此退婚,故意哄了廖秋娘……难倒是那个时候?
孟修远见高侍郎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说:“看来高侍郎是把一切都想起来了。楚仵作,把东西拿过来。”
楚蒿将托盘端了过来,孟修远拿起银针,攥住高侍郎的手刺了下去,血滴落,少顷,与白骨几乎融为一体。
“恭喜高侍郎,寻回亲女。”楚蒿开口,这句恭喜只让人觉得分外讽刺。
高侍郎几乎稳不住身形。
孟修远继续说道:“廖秋娘自知有孕,但因为害怕被赶出庵堂,一直蓄意隐瞒,唯有一个小比丘尼因无意撞见她换衣而知晓,此人当年明惠寺大火后便辗转去往水月庵挂单,如今已为庵主,法号清音。劳烦清音师太作证。”
“阿弥陀佛。”清音师太眉眼慈悲,手捻紫檀佛珠,呼了一声佛号,“贫尼昔年的确帮善妙隐瞒了此事。”
清音师太口中的善妙便是廖秋娘在明惠庵的法号。
“上天有好生之德,胎儿既已投入善妙腹中,便无杀生之理,贫尼亦不忍善妙失了庇护之所,故而与她商量待生产后再将孩子送至京城善堂。”
只可惜七月之后,生下的女儿方一落地便没了气息。
“因那座柴房平日少有人去,善妙同贫尼便决定在那处生产。产后不久,巡夜师傅点名,贫尼便扶着善妙回了禅房。不久后,柴房着火,她闻讯而去疯了一般扑进了熊熊烈火之中,找寻孩子的尸骨,却从里面抱出来了一个哇哇啼哭的孩子,固执地认为这是她的孩子。然后,她抱着孩子狂奔,逃出了山门,怎么唤都唤不回来,从此再没了音讯。”
清音师太语罢,双手合十,再念了一声佛号。
经了她刚刚一番叙述,有耳朵的人皆能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明镜师太与许国公私通生下许宜人,不满女儿成为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趁机放火与康乐县主交换了女儿,并将康乐县主的孩子投入了火海,被廖秋娘救出,带到寺外,最终遇见了柳南汐的养母。
“师太所言……可是真的?”
柳南汐从软烟罗纱隔后走了出来,她从一开始就呆在后面,听了许久。
“出家人不打诳语。”清音师太颔首,掀起眼帘仔细打量了柳南汐,猜到了她的身份,“姑娘便是当年火海中的那个孩子吧,长成这般模样,也不枉善妙当初竭尽全力救了你一回。佛祖在上,行此善事得此善果,善妙想必已去往了极乐之地。”
没了人的阻拦,康乐县主一把将柳南汐揽入怀中,俶尔泪如雨下,柳南汐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半晌,缓缓回抱康乐县主。
母女相认,皆大欢喜,此事到这里已了结了大半,沈鸿影却骤然剑指许国公。
第74章 揽责任看来你与她还真是情深意切多年……
“许国公,你在此处许久,却半句话都没有说。明镜师太所做之事,你可知否?”
这场公断进行了许久,许国公大概是最沉默的那个人,沉默到旁人都忽略了他这位当事人,可现下沈鸿影显然容不得他继续隐身了。
“回陛下,微臣……”
许国公话卡在喉咙里还未完全出口,便被沈鸿影打断:“国公先别急着否认,明惠庵里这位明镜师太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她和你早就商量好了说辞。”
许国公眼神未变,扑通跪倒在金砖上,指着明镜师太道:“请陛下治微臣隐瞒不报之罪,微臣也是被人蒙蔽多年,直到那日事发方才知道真相。臣是与这个毒妇有一段旧缘,但根本不知道当年她竟然做出了这样狠毒之事,可微臣终究养了宜人这么多年,她也是微臣的血脉,此事一旦曝光,她又该如何自处?当年,宜人亦不过一襁褓小儿,一无所知,微臣恳请陛下恕她之罪。”
许国公一个胡子老长的中年男人俯在垂拱殿的地板上痛哭流涕,诉说着他对许宜人的父女之情,焉了许久的许宜人显然深受亲爹感染,父女俩一道哭了起来。
张月盈看得满头黑线,暗中感叹许国公可真是个老狐狸,三句两句将自己的责任抛得一干二净,并把话题给带歪了。
一边止住了眼泪的康乐县主最厌恶的便是许国公这副舐犊情深的模样,他既然这么爱重这个女干生女,索性就烂在一块儿。她可不管他还是柳南汐血缘上的亲爹,在她眼里,就算要改姓,女儿也应当随她姓娄。
康乐县主出言嘲讽:“我倒不知许坚你竟是如此慈父。我听闻令女一岁便私下认这淫尼为干娘,看来你与她还真是情深意切多年不改,连亲女都能双手奉上,搏她一笑。”
这么一说,许国公话里的逻辑便全都不成立了,若一直被瞒在鼓里,以为许宜人是康乐县主所出,为何把她交给对康乐县主颇有敌意的明镜师太照顾,难不成他还真以为明镜师太人美心善,能将许宜人待若亲女。
突然,明镜师太爬起身,急切争辩:“县主误会了,是我不
满你,记恨娄老将军带兵抄家,令我沦落尘埃,蓄意勾引了坚郎。也是我刻意换女,就是要我的女儿享尽尊荣,让你感受失亲丧女的切肤之痛。唯独没想到那个小贱人竟然让人给救了,还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毁掉了我苦心安排的一切。”
明镜师太看似隐隐有癫狂之色,实则内里清醒的不得了。反正她已经逃不掉了,只有把许国公摘出去,他还能继续照顾女儿。
许国公瞟了眼她,心道这个女人还算识相,知道把事情都揽在她一个人头上。当年,她对康乐县主搞出那一出,起初他确实不知道,偏她还大胆至极直接找上了门和盘托出,威胁他若敢告发,她便咬死了他也是同伙。那种情况下,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压根没有人会信,索性将错就错,还能同信阳大长公主府保留一丝姻亲关系。
上首的皇帝听得皱了皱眉头,问:“这个明镜师太出身何处?”
沈鸿影如实回禀:“明镜师太本名汤静璇,当年光禄寺少卿汤保卿之女。鸿禧元年,汤保卿贪墨于徽州任上贪墨赈灾银二十万两一事事发,汤保卿及其子处斩,其余子女均被发往儋州为役,只是当年其女突然暴毙。”
这个暴毙的女儿便是明镜师太了。
从官方的说法讲,明镜师太就是实打实的逃犯。
楚王旋即补刀:“父皇,儿臣记得舅舅提起过许国公年少时却与汤家来往密切。”
谁不知道许国公是成王的人,有了机会,他肯定要狠狠落井下石。
成王自然也不愿失去这个臂膀,辩驳道:“二皇兄此言差矣,许国公为人敦厚良善,自然不忍见故交之女落入不堪的境地,遂特意照顾了一二。方才明镜师太也说了,是她因旧时心中不忿生出了歹念,这才坑害了南汐表妹。”
敦厚仁善?
用这个词来形容许国公,落在其他人耳朵里,简直要人笑掉大牙。
打压有能力的庶弟,包庇残杀亲女的情人,这可全部皆是他做过的事。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成王是在反讽呢。
“本宫不敢劳烦成王殿下为南汐做主。”沉寂良久的大长公主忽尔启唇,“有你这样一味向着外人的表兄,别把本宫的外孙女给卖了就好。”
大长公主亲历了两次帝位更迭,清楚这次的事情已经成了两王相斗的筏子,如今最要紧的是把柳南汐还有娄家摘出来。
“至于楚王殿下,自有本宫向陛下陈情,严惩罪魁祸首,不必殿下再继续多言。”大长公主继续道。
大长公主示意身侧的女官搀她起身,对皇帝道:“老身这外孙女因被人戕害之故,自幼不见亲人面,吃尽了苦楚,幸得的贵人相助才能走到老身和同玉跟前。老身今日便觍着脸请求陛下严惩涉案之人混淆皇室血脉之罪,再为南汐求份恩典。”
年过六十的大长公主猛地跪地,姿态低成这般,皇帝都被吓了一大跳,忙走下御座亲手扶起大长公主,“姑母言重,康乐表妹和外甥女的委屈,朕俱已知晓,定不会令她们蒙受委屈。崇源,拟旨。”
替皇帝侍奉笔墨的内侍摆好文房四宝,翰林院的诸葛学士提笔替皇帝拟旨。
“特破例册封康乐县主之女为寿安县君,至于罪妇汤氏打入天牢,着刑部查办。至于许国公……”
对于许国公的处置,皇帝还有些犹豫,事情的主谋乃是明镜师太,许国公则处于摘得出去摘不出去的边缘地带,但为了安抚以大长公主为首的宗室,还是少不得惩处一二。
“许国公就酌情降爵为宁武伯。”
爵位从公爵骤降至伯,在皇帝的心里已经是极重的处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