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一根的白蜡被点燃,殿内逐渐亮堂起来,不复从前黑暗。
张月盈走到供桌前,重新点燃了三炷香,对着牌位的方向拜了三拜,默念道:“还请母后不要责怪我们今日冒昧前来,叨扰了您的安宁。”
点燃最后一根蜡烛,沈鸿影回头,入目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满室烛光里,蓝衣女子面容恬静,拈香祷告,一举一动极尽虔诚。
他不由自主朝她走去。
张月盈余光瞧见他靠近,飞快地把香线插入香坛,闪到了一旁,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恰在这时,殿宇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我带着人来了。”叶剑屏带着三个人推门而入,带入大股潮湿水汽。
解下身上披着的蓑衣与头上戴着的斗笠,另外三人露出原本的装束,紧跟着叶剑屏的是谭清淮,之后是京兆府少尹孟修远,拎着一个硕大的木箱,而被孟修远扶了一把的却是位女子。
“楚仵作。”张月盈一眼便认出了她。
如果谭清淮的出现张月盈还不明白意味着什么,那么楚蒿的到来已经足够揭示那个答案了。
仵作只验身后尸死人骨。
她愕然失色,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沈鸿影。
无故开棺,惊扰已故父母的尸身,就是放在她前世都可能会被有些人戳脊梁骨的事,更别提如今,叶皇后还是这样的身份。
沈鸿影收拾好了情绪,冷静道:“楚仵作,修远来之前想必已同你交代过今夜要做何事。”
楚蒿回答:“回襄王殿下,少尹都提过。今夜之后,若无殿下您的首肯,卑职将缄口不言。不知所要验尸身在何处?”
沈鸿影指了指叶皇后的棺椁:“就在此处。”
在场的四个男子再加上小路子一起抓住棺椁边缘用力推动,尘封已久的棺盖缓缓开启。
“天啦!”张月盈捂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常理,无论用了何种方法保存,一个已死去二十余年的人的尸身早该
成了枯骨齑粉,可棺中叶皇后的尸身却肌肤光洁依旧,没有一丝褶皱和干枯的迹象,连面容都是红润的,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姑……姑……怎么成这样了?”叶剑屏被惊得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鸿影低头看着母亲的尸身,慢慢道:“母后她一直如此。”
五岁那年,他无意间推开棺盖,那时叶皇后就是这个模样,而今日他却要破坏这份仪容了。
沈鸿影咬着嘴唇说道:“清淮、楚仵作,请你们好好看看我母后是否身中噬心散。”
听到熟悉的名字,张月盈一愣,这不是沈鸿影之前所中之毒吗?难道叶皇后竟是因此毒而死吗?
尸身保存完整,验起来容易太多,楚仵作应了,开始做准备,孟修远熟练地打开木箱将验尸的工具递给她。
张月盈沉默地行至沈鸿影身后,扶住了他的肩。
孟修远掌灯,楚蒿解开了叶皇后身上的皇后祎衣,手掌在腹部按压几下,找准了位置用小刀捅下去,暗红和褐绿的混合液体冒出,场面称得上刺激。
“害怕就别看。”张月盈被沈鸿影摁在怀里,脑袋紧贴着他的前胸,半点儿也瞧不见棺椁里的场景。
大约过了一柱香半的功夫,“咣”的一声响后,楚蒿和谭清淮收敛好叶皇后的尸身,绕过棺椁,向沈鸿影走来。
“殿下。”谭清淮率先开口,朝他点了点头。
猜测成真,沈鸿影没有如释重负,空气凝重的可怕。
楚蒿看了眼孟修远,接话道:“卑职还有一事要告知殿下,除殿下所说的噬心散外,卑职还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殿下应该知道故皇后娘娘尸身不腐并不符合常理,乃是由外力导致。然而,仅仅是噬心散还不足以达到这个效果,卑职看过娘娘的牙齿、手指脚趾指甲末端微微发黑,故皇后娘娘身前可能服用过大量朱砂。朱砂和噬心散这两样都是慢性毒,但混合在一起后,毒性暴增了五六倍不止,是以故皇后娘娘中毒的时间虽不长,但毒素已侵入肺腑,且无知无觉,不到发现时便已回天乏术了。”
“知道了,劳烦楚仵作,叶二公子会护送你们回京城。”沈鸿影摆摆手,叶剑屏识趣地带着另外三人离开追思殿。
沈鸿影伫立在大殿中央,仰起头,紧盯着天花板,几滴泪从眼角滑落。
这是张月盈第一次见他流泪。
可怎能不流泪?
所谓真相,鲜血淋漓,钻心剜骨。
“……沈渺真,”张月盈踟蹰少顷,手指试探着触碰他的肩膀,“噬心散是不是……从……皇甫将军那里来的?”
问出这个问题尤其艰难,张月盈磕磕绊绊才将话给捋顺。
皇甫将军之父老皇甫将军乃是自南诏国而来的降将,老皇甫将军之母乃南诏长公主,皇甫家算得上南诏皇室成员,只是被南诏内斗牵连,辗转投到了国朝。直到皇甫贵仪被赐给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做良娣,皇甫家才算在国朝站稳脚跟。但是,以他们的出身背景,若要寻得噬心散这样的南诏密药应当不难。
如果果真如此,那沈鸿影针对皇甫将军那是合情合理,没有一点儿不应该。
她……她可真是反应过激,错怪他人了。
“阿盈,”沈鸿影突然箍住张月盈的下巴,迫她抬头,“你既然知道了这些,就该明白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第92章 喜欢其二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那你……是什么人?”张月盈胸口起伏了一下,疑惑问道,眼睛干净的透彻。
对上这么一双眼睛,沈鸿影愣神了刹那,缓缓放开了禁锢着张月盈下巴的手。忽地得到自由,张月盈咳嗽了两声,低头喘息起来。
夜色苍茫,黑黢黢的山峦起伏,山林间传出杜鹃凄切的啼鸣。这时候,他们已然走出了追思殿的大门,零碎的雨滴顺着屋檐垂落,滴答滴答。
“如你所思所想,你见到的我只是一个虚伪到极点的躯壳!”沈鸿影面上的表情渐渐冷下来,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
“从威远伯开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在背后推手!我野心勃勃,却有仇不敢直报,只敢在暗地里操弄那些阴暗诡谲之事!不过是躲在阴暗深渊里的一只魑魅!”
张月盈呆呆立在原地,满脑子都是他竟然承认了,如此轻而易举,连半点婉转都不曾有。
不知是冷还是害怕,她双手环臂,身体不由颤抖了一下。
回望过往的种种痕迹,不过是她没有去想,更不敢去想去问罢了。
“你……”她嚅嗫嘴唇许久,话还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沈鸿影心神激荡,身形一点一点塌陷下去,膝盖坠地,石板冰冷刺骨,却比不过他的心那般寒。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彻底崩塌。
沈鸿影堆积在心中许久的情绪,混杂着多年的愧、恨、怨与憎,如山崩摧微般宣泄而出,浩浩荡荡,势不可当。
这一刻,青年半跪在地上,雨水顺着散落鬓前的两缕碎发一滴一滴滑落,砸进青石板上的水凹,荡起涟漪点点。
再抬头,他已猩红了眼眶。
“阿盈,这才是我。”
“卑劣虚幻,充满谎言。”
他知道自己从来到这世上的第那刻起便生于深渊,今生今世都不得解脱。
可是人皆有欲,他亦不免其俗,心生贪恋。
明知有光在眼前,虽仅一丝一缕,纵阴差阳错,仍拼尽全力,纵共坠高崖,永不放手。
他双手死死攥着张月盈的纤细的手腕。
“答应我,不要拒绝。”
青年的声音近乎哀求。
冷雨滂沱,洇湿了月白裙裾,张月盈眼睫颤得厉害,手指蜷缩痉挛着,泛白的厉害。
电光劈透云层的刹那,她看清了青年煞白的脸色,喉咙似被冷雨呛住般凝固。
半晌,沈鸿影的声音混着乱向的铜铃声:“算了。”
非要问这个干什么,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腕间猛然一松,张月盈低头,沈鸿影再次放手。
她踉跄后退几步,拎起裙摆,急步离去,青石板上迸出一朵一朵水花。
她走了。
沈鸿影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无力垂在身侧,闭目仰头,任由雨水和泪水从脸上划过。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雨竟然停了。
沈鸿影睁开眼,仰脖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竹骨纸伞,青绿如同夏日新荷,然后是握着伞柄的莹白素手,伞沿坠落的如丝雨帘映着手主人的鬓边玉色。
“沈渺真,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你是不是傻啊?”
伞面陡然抬高几分,露出张月盈嗔怒的眉眼,殿宇透出的微光将她的眸光映得明亮异常。
“你……”沈鸿影半张着嘴,想问她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
“你什么你?”张月盈气呼呼道,“伞忘殿里了,我不回去拿,你是不是就要把自个儿淋死在这儿了?”张月盈一手挽着沈鸿影的胳膊,费力拉他起来。
沈鸿影顺从起身,问:“你不介意我……”
“介意什么?介意你弄得自己满身泥泞浑身湿透?”张月盈摸摸下巴,沉吟片刻,“说实话,这个我还真有点儿介意,因为你刚刚把我的裙子弄脏了,这可是才新做不久了,全京城没有第二件。”
沈鸿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裙裾的绸面上溅开了点点污痕,格外醒目。
“是我的错。”沈鸿影嗓音歉疚。
张月盈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你道歉干什么?”
然后,她故意顿了顿:“至于你想问的其他……嗯……如果你哄哄我,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沈鸿影喉结滚了滚,末了憋出一句:“阿盈,你……告诉我好不好?”
故意夹着的嗓音,让人生出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张月盈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决定不再逗他:“还
记得十月二三那天晚上,我去而复返后在画舫上对你说的话吗?”
“我说我喜欢你,说出口的不但是我心里的想法,更是我对你的承诺。喜欢一个人,不是只喜欢他看着是什么样子,而是喜欢他的全部。”张月盈的手堪堪触及沈鸿影的下颌,指腹温柔拭去滑落的雨珠,“你的过去和曾经,是你之所以成为你的理由,我喜欢现在的你,就不会回避曾经的你。”
“至于野心和你所说的诡谲计谋,乍一听上去确实会让人有些害怕,但细细想来,人既然活着总会有欲望,许多人达成野望的手段只会更加不堪入目。你不过是走了很多人都会走的一条路罢了,所为的也不过是要将别人加诸于你和你的亲人身上的苦难如数奉还而已,不需要为此感到羞愧和难堪。”
张月盈握住沈鸿影冰凉的手。
“沈渺真,听到没有,你已经很好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