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姐。”楚太夫人知晓张月盈应当是全听到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祖母。”张月盈走过去,缓缓抱住了楚太夫人,将脑袋倚在她的肩头,一时不语,只余脉脉温情。然而,下一瞬,她突地开口,声音清冷如霜:“你们刚才讲得是不是真的?”
楚太夫人身子微微一僵,半晌后伸手轻抚张月盈发丝,语调中带着几分无奈:“盈姐,你是全都听见了?”
张月盈缓缓抬眸,眼底浮现粼粼寒光,直视着楚太夫人的双眼,虽竭力保持平静,仍听出一点儿颤音:“祖母,孙女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你们方才所言——是不是都是真的?”
楚太夫人长仰头叹一口气,终是颔了颔首,沉重道:“是真的,盈姐你没有听错。”
“那好。”张月盈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扭头看着身后的沈鸿影,“沈渺真,那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沈鸿影闻言,表情微妙,嘴唇蠕动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讲起。
是说早在两年前他偶得一份残卷,发现了鸿禧三年淮河口突然决堤似有猫腻,还是近日来他在刑部卷宗里找到了实打实的端倪?
既为夫妻,他便知张月盈性格至深,一旦她开口相问却仍旧欺她瞒她,那便等着彻底完蛋,之前的几次便是最好的例子,更况论这次还涉及到她的生身父母。
沈鸿影沉吟片刻,决定如实相告:“我所言所问皆为真。”
“那很好。”张月盈咬着下嘴唇,“涉事者或者凶手是谁?”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沈鸿影已瞧出张月盈虽面上淡然,实则心中之石已悬于高崖随时可能崩塌,若直接回答恐刺激到她。
沈鸿影伸手去够她的指尖,只见她轻轻避开他的手,声音轻若呢喃:“既然是我父母的事,我就有权利知道。”
纵然素未谋面,他们依旧给予她这一世的新生。
占了他们女儿的位置,就要尽到女儿的责任。
“盈姐,”终是楚太夫人开了口,“你想知道什么,祖母都会告诉你,只是我们慢慢来好吗?”
“……好。”张月盈咽了口唾沫入喉,眼睛已有涩意。
楚太夫人令灵鹊取来了见暖和的披风,将张月盈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拉着她坐到了外间。
半扇雕花木窗开着,细密的雪粒随着风扑入屋内,丝丝凉意悄然渗入。
楚太夫人接过春燕递来的一只紫檀木匣子,一个眼色令她和灵鹊到门外守着,屋内只留楚太夫人、张月盈和沈鸿影三人。
“盈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怨过祖母,从来不同你说你爹娘的模样。”楚太夫人打开木匣,从中拿出一个两尺宽的画卷,裱装的纸张略略泛黄,可知已有了不短的年头,“很多时候一无所知反倒是种仁慈,祖母从前只盼望你无忧无虑地活,开开心心,带上你爹娘的那份。可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那么——”
“想不想看看你娘是什么模样?”
楚太夫人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内格外清晰,张月盈右手指尖发颤着去触画卷,停在黑色系带上半晌久久未动。她的心跳微微加快,另一只手无意识攥紧了衣袖,张月盈扪心自问:真的决定好了吗?
“阿盈,看吧。”沈鸿影手掌覆在她手背,鼓励她道,“还记得在东山寺吗?当时,你陪我看过。如今,换我来陪你。”
张月盈猛地用力扯开了系带,闭目扭过头不看,只听见哗啦啦的纸页翻涌声,画卷渐渐展开。
画卷之上,一男一女一幼儿跃然纸上。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张月盈睁开眼,怔怔地盯着画上的内容,呼吸不由一滞,眼角染上了水色,她攥紧了画卷边缘,不停诘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阿盈,你怎么了?”张月盈神色骤变,眸底情绪翻涌不息,仿佛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沈鸿影见状,紧张地看着她,欲搞清楚缘由。
张月盈恍然未闻,指腹摩挲着画像上的人脸,浑身都在不住战栗,呼吸近乎停滞。
她不会……不会认错了,前世午夜梦回时她见过这两张脸无数次,触而即散,幻若云烟。
久违的记忆犹如汹涌上涨潮水席卷而来,霎时将人淹没殆尽。
画卷上的三张脸——
一男一女赫然便是前世父母的模样,而中间那个小女孩分明就是张月盈自己。
这幅画画成时,这一世的她还没有出生,他们怎么能知晓她最终会是何面目?
楚太夫人抚摸着孙女的发顶,意图舒缓她的情绪:“你爹画这幅画的时候加上了你,人人都说他就是胡画一通,若是生出来的是个男孩,若是生出的女孩不是画上这般模样,岂不遭人笑话。可明珠却赞成的不得了,还一起替你拟定了名字。而今忆起,或许真当是命运使然,你就是他们所期盼的这般模样,只可惜……”
“只可惜他们没有见到过我长到画上那般大。”张月盈接话,语调飘渺。
也从来没瞧见成人后的她是何模样。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温热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溢出,划过脸颊,滴落画卷,一颗接着一颗地晕开。
张月盈吸了吸鼻子,慌忙地用手去擦,若是被泪水浸花了,这幅画就毁了,再也瞧不见了。
仰头盯着屋顶,昏黄的烛火亮得她眼睛发花。
前世的事,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其实那些回忆早已以刀凿斧刻镌刻于灵魂,生生世世永不湮灭。
五岁那年的一个午后,她照常坐在门口,等父母下班带她去公园玩耍,但从下午一直等到黑夜,都没能等到他们回来。门开的那一刻,她激动地扑上去,可出现的只是祖父母。
她问:“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他们如同哄骗每一个小孩子那般告诉她:“爸爸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年幼的她信了,睡在祖母的臂弯里,喃喃嘱咐:“你们记得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让他们早点儿回来陪我,睡觉前还要给我讲故事。”
后来,张月盈终于明白祖父母那时的语焉不详、欲言又止指的都是——
死亡。
永恒的离别,永不可能的相见。
从此的相见,唯有她每日出门前,在门厅内回望五岁全家福里的已故之人。
祖父母、外祖父母倾尽全力抚育她长大,她只能努力再努力,不能让四个老人为她操心,要向他们证明她能照顾好自己,能有本事在社会上生存,能够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奈何生老病死的规律无法打破,年迈多病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她而去,前世的最后一刻,她刚刚收到公司的聘用offer,打电话给外祖母,接到的消息却是噩耗,最后一个亲人最终离她而去。
有一种说法,转世重生后,多出的一生是为了弥补前世的憾。
可是这根本就是错的。
历经两世,整整两世啊!
现在告诉她,她前世一直渴望的,是她今生本该拥有了!可是……可是……她还未降世,便彻底变成了不可能!
苍天啊,为什么要这样待她!
“我是做错了什么吗?”张月盈喃喃自问。
张月盈抓住领口的衣襟,心口痉挛着痛,她低头,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
“阿盈,阿盈……”沈鸿影和楚太夫人均在耳畔一声一声焦急唤她。
“我……”张月盈抬头眼眶腥红,泪流满面,上齿死死咬住下唇,咬破了皮肉,鲜红的血随着齿缝溢出,嘴里满口血腥。
“阿盈,松口!”沈鸿影彻底慌了,用手掰开张月盈的嘴巴,贴着后背揽住她,制住她的乱动的双手,被纤长的指甲扎伤都一声不吭,柔声安抚道:“先别激动,深呼吸,你很难过,你很难受,我都懂的。可是阿盈你不能伤害你自己,知道吗?”
张月盈张口,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声,只能爆发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呜咽,一头偎进沈鸿影怀中抽噎起来,滚落的泪,冰冷的直凉进心窝。
沈鸿影轻抚她脊背,一拍一拍安慰。
不知过去多久,已是何时,张月盈稍微平复了情绪,她仰起脸来,纤长的睫毛尚挂着几滴晶莹泪珠,轻轻一颤,便悄然跌落。
张月盈尽可能冷静地问:“所以说我父母的死和谁有关,可以告诉我了吗?”
第100章 戏中人初为观戏人,终成戏中人。……
楚太夫人顿了
顿,道:“盈姐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祖母指的是哪句?”张月盈略有不解,从小到大,祖母跟她说过的话多了去了。
“咱们刚回京城后,你院子里闹过的那一遭。”
楚太夫人的意思已经给的很明确了,心思玲珑如张月盈怎会仍不解其意,“那时候伯夫人和二婶把我当做斗法的由头,看似是叫二婶彻底得罪了我们,实则一旦功成,获利最大的是伯夫人,她也就是做局之人。”
而张月盈之父张垣不幸身故后的最大赢家——
张月盈眼中寒光闪过,齿贝紧咬,一字一顿道:“是二叔父。”
十六年前,老长兴伯仙逝已久,张垣早已袭爵并坐稳了伯爷的位置,长兴伯作为伯府次子虽已入仕且还未分家,但俨然彻底与爵位无缘。可一场意外后,兄长身死,遗腹之子又是女儿,长兴伯便成功兄终弟及得了爵位。
可不就是获益甚丰吗?
张月盈默默攥紧了拳头。
楚太夫人颔首,往香炉里添了些香粉,青烟袅袅升起,她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本也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可是你半岁时,侍奉明珠生产的一个仆妇突然失足落水死了。这个仆妇是我从扬州带过来的,跟伯府的下人结了姻亲,她死后不久,你二婶便将她的丈夫儿女全部放良,给了大笔银两遣出京城。”
“只可惜了,那是他们全家的买命钱。我察觉不对,派人赶到时,他们全家都快要死绝了,活着的几个性命攥在我手上,那便由不得说或不说了。”
张月盈嚅嗫道:“是那个仆妇杀了我娘,对吗?”
生产乃是女子的一道槛,只需稍有意外,甚至不会被人察觉就能直接将人推入鬼门关,当年的叶皇后是,徐明珠亦是。
假若张月盈生下来是个男孩,那么依照礼制,纵然她还是个连泡泡都不会吐的襁褓婴儿,长兴伯的爵位都应该归她继承,所以必须要想办法让还未出生的她死掉。
“顺着这条线摸上去,虽无确实的证据,但我该猜到的也都猜到了。”
于是,楚太夫人当机立断以触景生情为由带着张月盈搬去了扬州,临走时还亲自上书皇帝,自言不忍于国有功的继子断绝香火,恳请陛下垂怜,令其后继承爵位者必须为继子接续血脉,这才有了后来小冯氏让大冯氏进门,以及此后长兴伯府这鸡飞狗跳的十余年。
熏炉里的木炭烧得噼里啪啦,火星四溅。
张月盈坐得笔直,纤细的手指搭在茶杯上,紧扣着杯沿:“所以,祖母突然从伯府里搬出来,是打算……”
“是。”楚太夫人回答得爽快,丝毫不拖泥带水,“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
正说着,楚太夫人的视线落在沈鸿影身上,意有所指。
沈鸿影被楚太夫人与张月盈这般盯着,心中一凛,自然要立刻表态:“我两年所得的残卷载有修筑淮河堤坝所用的土方、砖石、粮食等。而我看过官方给出的记载是:‘鸿禧二年,工部遣司水监主事黄义康筑淮州堤坝,户部拨银四十万两。’。按当时的物价换算过来,就算层层盘剥,中间最少也有十万两白银不知所踪。”
黄义康便是黄淑妃的二弟小黄伯,也就是长兴伯新结的亲家、张怀仁的未来岳父。
“身无才干,因女子裙带而居于朝堂,小黄伯实难服众,父皇为了让其更进一步,明面上令当时的工部侍郎挂名担责,实则由小黄伯主理,只待拿了修缮河道的政绩,便可加官晋爵。”
然而,黄家起于微末,家底甚薄,彼时的小黄伯经不住诱惑,昧下了许多公款,河堤偷工减料自然挡不住第二年淮州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沈鸿影继续道:“岳父作为钦差赶赴淮州,一是为了抢修堤坝,赈济灾民,二便是为了查清其中是否堤坝损毁缘由。”
“好,很好。”张月盈低声冷笑,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所以小黄伯就同当时身为爹爹副手的二叔父勾兑好了,直接一了百了解决了查出端倪的我爹。一个除了碍事的兄长,一个顺势接过本就是他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双双得了爵位富贵。到头来只有我爹还有哪些灾民们枉送了性命!”
张月盈手猛地往桌上一拍,另一个汝窑茶杯不保,摔碎了半边,茶水溅出,濡湿了桌布。
“阿盈,你仔细手疼。”沈鸿影捧着张月盈的手看,确认没有划出任何伤口,才稍稍放心一点儿。
张月盈浑然不顾掌心疼痛,问:“祖母,你之前打算怎么做?”
楚太夫人回答:“命债当命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