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盈道:“那祖母觉得如何?”
“行事激进,直接将自己暴露人前,十分不智,但……”楚太夫人故意停顿了少顷,勾得张月盈七上八下,“这一举堂堂正正,没有失了你父母风采。他们若泉下有知,定会为你骄傲。”
张月盈忽觉头顶一沉,抬眸见楚太夫人一如往昔那般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发顶,眼中泛起了点点湿意。
张月盈还没伤感一会儿,就听楚太夫人继续问道:“我明明给你送了十三个证人,怎么只送了八个出去?”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小黄伯可比二叔父难处理多了,阿盈和殿下合计过了,先将二叔父的罪行摆在明面上,正好等着鱼儿咬钩。小黄伯若上钩,我们就借机把他的事公之于众。若不上钩,和他有关的证据我就慢慢往外放,自会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小黄伯他们逼急,急中出错,自会有有机可乘。”
张月盈未曾言明的是,成王如今局面并不明朗,大黄伯手握西山大营,私下频频与守卫宫禁的将领相交,几乎是蠢蠢欲动。而沈鸿影的盘算便是将他们逼得越狠越好,大黄伯等人若仓促动手,准备不足,反倒能将伤害降至最低。
故而,京畿之地不久后将有一场大乱,京郊别院并不安全。张月盈思虑再三,遂将楚太夫人接至襄王府安置。虽然届时襄王府必然处于乱局中心地带,但已有的府兵和私下养出的暗卫足以护卫襄王府,京郊趁机四处劫掠的流寇才最为麻烦。
楚太夫人是何等人,自张月盈的语气里亦能猜出一二,握着孙女的手道:“你万事要小心。我今儿便做了主,把晨风交给你,雪客一家子也进京了,有她们在你身旁护着,我也放心些。”
“多谢祖母。”张月盈没有理由推拒。晨风和雪客连带着她们的徒弟均是武艺高强之辈,正是她需要的。
夜色渐沉,西风吹得梅枝飒飒作响,满园腊梅花香翻涌。
陪楚太夫人用过晚饭,张月盈自山海居出来,转头便回了浣花阁。沈鸿影早已静候在房内,手拈一枚白子,目光凝于棋盘之上,昏黄的灯光流淌在他身上,衬得青年眉目愈发沉静,缱绻绵长。
张月盈几乎不忍心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轻柔的脚步声入耳,沈鸿影知晓张月盈回来了,抬首望向门口:“阿盈,祖母饭用得可好?院子里的摆设布置可还合她老人家的意?”
张月盈撩开隔断的珠帘,笑道:“你倒是比我还关心祖母。”
“我这个做孙女婿的自然要体恤她祖母。”沈鸿影将棋子掷到一边,拉了张月盈在身旁坐下,“再说了,若无祖母,何来阿盈,是我该谢她老人家才是。”
“平嘴滑舌。”张月盈嗔道,眼波流转,瞪了沈鸿影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显然口不对心。
窗外檐角挂着一轮新月,清辉洒落,院外空明。
两人相依温存片刻,张月盈倚在沈鸿影怀中,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袖口的暗纹,问:“都安排好了?”
“嗯。”沈鸿影轻轻点了点头,瞳孔映着月华,温润如玉,“双管齐下,必有奇效。”
“那我便等着。”张月盈舒服地眯了眯眼睛,闻到了一股似梅似雪的香味,“你用了雪中春信?”
他抬手替张月盈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你前些日子一直在调,我以为阿盈喜欢。”
故而,才在衣服上熏了一些。
“闻着不错,值得鼓励。”张月盈打了个哈欠,从沈鸿影怀里坐了起来,注视着眼前的棋局。
棋盘上黑白战局焦灼,已战至终盘。张月盈忽而来了兴致,捡起一枚黑子,左停停,右顿顿,最终将棋子落在了棋盘左侧靠上的位置。
沈鸿影垂眸扫过棋盘,浅笑一声,一枚白子稳稳落下。
他道:“阿盈,你输了。”
张月盈哀叹一声,托腮道:“我果然不适合下棋,学了这么久,半点儿长进都没有。”
当夜,襄王府西北角门溜出了一个黑衣小厮,面目围得严严实实,一路皆选了黢黑隐秘的小巷行走,一直到了崇庆候府,第了封信给门房,指名交给大冯氏方才令择一路返回。
翌日一早,本不该上朝的崇庆伯夹带着一封折子迈进福宁殿,当庭撩袍下跪,递上了折子,声呼自己家中有隐瞒不报罪,特来将功补过。
折子的内容传遍朝野,小黄伯府上的汝窑茶盏当即又碎了几个。
第113章 大雪将至有用时捧得人高高在上不知所……
崇庆伯所呈之请罪折非他所写,而是大冯氏亲手所书。手书中自陈了她坚决与长兴伯和离的原因——
大冯氏知晓了长兴伯弑兄夺爵之事,无颜面添居伯府夫人之位,其子不敢奢望承袭爵位,更怕此事被长兴伯知晓自己难逃灭口之灾,故而自请下堂,与长兴伯和离。然长兴伯之恶行也已败露,她心中辗转难安,故而请弟弟崇庆伯代为上书,阐述实情。
若仅是如此,旁人也顶多感叹大冯氏此举乃妣离后对前夫落井下石以消心头怨愤罢了,但手书里还透露出一条极为重要的讯息:
长兴伯尚有同伙,且就在京城,大冯氏曾无意间偷听到过长兴伯与一人在书房中密谈,言语间涉及了淮州。
这封手书一经公开,霎时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众人皆议论纷纷朝中还有哪个官员和长兴伯一样丧尽天良。
唯一叫某些人庆幸的便是大冯氏并不清楚与长兴伯同伙之人的身份。
小黄伯当然着急上火,不仅仅是因为手书一事,还因为他昨夜派人去长兴伯府“看望”亲家,发现整个伯府已然人去楼空,长兴伯的家眷们早就不在了。
不,其实还留了一个人——
他名义上的未来女婿:张怀仁。
再一打听消息,是襄国公世子夫人张月芳担心母亲和妹妹,把她们接去了国公府。
这下好了,襄国公府虽势力不显,但底蕴深厚。有襄国公府护着,小黄伯先前的计谋算是彻底泡汤了。
既然此法不通,便要再另寻办法,小黄伯匆匆往大黄伯府上去讨招,还没说上几句,兄弟二人就一同被妹妹黄淑妃召进了宫。
漱明阁内,黄淑妃高坐上首,纤指轻摁着太阳穴,耳坠红珊瑚长穗耳环,身穿百鸟蝶舞穿花锦绣大袖衫,一身打扮富贵已极,仍难掩周身的疲惫之气。
“娘娘宫中近来可是有什么不顺之事?”大黄伯窥探着黄淑妃神情,试探问道。
黄淑妃抬起眼来,眸底藏着一丝难言的冷意:“本宫今日特地请两位哥哥来,是有件事要同你们说。”
黄淑妃语气严肃,表情冷凝如冰,大黄伯和小黄伯看在眼里,周身一凛。
若论聪慧,黄淑妃当是他们兄妹三人之首,若有她都难以应付的事,那该是何等麻烦。
大黄伯停顿少许,说:“我与二弟虽力薄,娘娘若有所请必然竭尽全力,还请娘娘将事情细细道来,我二人许能参谋一二。”
黄淑妃坐正了身子,道:“两位哥哥可知如今宫里最要命的是什么?”
大小黄伯一脸茫然。
黄淑妃突然压低了声线,嗓音变得喑哑而又诡谲:“宫中正在闹鬼,那个鬼便是凤仪宫曾经的主人。”
“叶皇后。”大小黄伯立刻反应过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黄淑妃继续娓娓道来:“原本只是有宫人夜间经过西边荒废的旧宫殿后被吓得没了神智,嘴里疯疯癫癫地喊着‘皇后娘娘’。因宫里边忌讳,下头的女官强压了这些事下去,没有上报。”
“陛下最听不得叶皇后的事,上行下效也是正常。”小黄伯接话。
“若事情到此为止那还算好,偏偏叶皇后的幽魂不肯安息,竟然在宫中四处作祟,竟作祟到了福宁殿里,惊扰到了陛下。”
说道这里,黄淑妃攥紧了拳头。
她买通了一个在福宁殿近前侍奉的小内侍,从他嘴里抠到了一星半点的消息。陛下分明被叶氏幽魂纠缠多时,夙夜难眠,却从不敢开口。若不是上个月许昭仪侍疾时撞破,连夜召了太医来为陛下诊治,御前估计还要继续瞒着。
大黄伯突然想到什么,问:“那陛下可曾让道家的大师做过法?”
“怎么没有?你当陛下之前为何那样信重太平观的仙长,只是一点儿用都不管。”
黄淑妃想到这里,就打了一个寒战。
原先她只以为陛下是追求长生不老之术,为此示意儿子收买了太平观的几个道士,请他们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然而,仙丹顷刻变毒丹,太平观的道士一夜成了阶下囚,接下来,没过几天就全部死绝了。也不知道那几个道士临死前有没有把他们交代出去?
“总之,你们只需要知晓一点——”
“陛下对叶皇后愧意已生。”
“可当年……”
小黄伯话未出口,就被黄淑妃打断:“君心易变,当年如何,对如今的陛下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许昭仪就是最好的例子。本宫已然年华不再,容色衰败。”
黄淑妃抚摸着自己的眼角,纵然她费心保养,指腹所及之处皆是细纹。她还记得那日福宁殿里皇帝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倦了厌了。而与叶皇后俏似的许昭仪风华正茂,如今的局势与当年何其相似,不过翻转了一道罢了。
大黄伯劝慰黄淑妃:“娘娘何至于此,许昭仪无子,而您有成王殿下,她对您构不成什么威胁。”
“但叶皇后能!”黄淑妃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声调陡然拔高。话音未落,她似惊觉失态,迅速瞥了一眼殿门,随即压低嗓音。
她紧紧攥住大黄伯的衣袖,眼底血丝密布,声音颤抖而急促:“大哥、二哥,你们得救救小妹我啊!”
“陛下他要杀我!”
大小黄伯猝不及防,被黄淑妃一语重击,顿时惊得神魂失守,心神俱震。
过了好一会儿,大黄伯方才稳住心神,强压下仍有些轻颤的身子,低声问道:“娘娘……是如何知晓的?”
黄淑妃眸中泛起一丝苦涩,轻声道:“一月前,本宫无意间察觉自己竟中了噬心散之毒。初时,本宫还以为是德妃那贱人背弃了当年的约定,暗中对本宫下手。然而,细细查探了这些时日,却发现此事与她毫无干系。反倒是那盅验出噬心散的燕窝粥,竟是陛下亲自吩咐司膳司改了方子,特意为本宫准备的。”
她微微一顿,声音渐低,“那时,本宫便明白了——还有什么比让我这个当年日日喂食叶皇后毒药的人去死,更能平息叶皇后幽魂的怨怒呢?当年叶皇后毒发之后,陛下就已经查到是我做的了,只不过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发作。”
有用时,捧得人高高在上不知所谓,无用时,将人打入地狱连眼睛都不眨一
下——
这就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皇帝。
“哥哥们还不知道吧,德妃已经病了,病得很重,已经起不了身了,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康复。”黄淑妃道,“楚王已经废了,襄王虽在朝中有了些势力,但毕竟根基不深,不足为惧,我们最大的敌人只剩下了高高在上的陛下。”
“福宁殿传来的消息,陛下的身体并不康健,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一旦功成,二哥淮河的那点儿子事什么都不算。”
“娘娘……您的意思是说……”小黄伯声音微颤,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大黄伯明白黄淑妃意之所指,回答:“西山大营确已在我掌握之中,禁军里有几位确实已经松口。但如今贸然发动,是否操之过急?”
“不,一点儿都不。”黄淑妃的眼神逐渐坚定,“陛下圣寿将至,届时京城内外守卫疏松。此等良机,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一年,我们没一个人耗得起。”
“另外,给北边捎个消息。”
“娘娘!”大黄伯瞪大了眼睛。
黄淑妃捋了捋耳前散乱的青丝,莞尔一笑:“来京城这么多年,老家的关系早就全忘光了,没成想还有用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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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一,信阳大长公主入宫求见皇帝,当日皇帝下旨,长兴伯之罪不及大冯氏之子,允二子改为母姓。
至此,张月盈答应大冯氏的条件已经完成。
二月二十七,蠕蠕犯边,北疆边境烽火重燃,以镇国公为主帅,两万精兵北上支援,叶剑屏亦披甲上阵,匆匆离京。
春日将至,枝头鸟鸣声阵阵,柳丝上新芽已露,草木蔓延生长。可暖融融的春光未照几日,便迎来了一阵倒春寒。
春寒料峭,冷风如刀,刺骨而透心。
二月二十九,圣寿节。
京城下了春日前的最后一场雪。
杜鹃裹紧了身上的袄子,小步跑进屋,低声抱怨道:“这是什么鬼天气?怎么还下起雪来了。”
屋内碳盆里的火光时明时暗,映得梳妆台前的女子眉目冷艳。张月盈头戴莲花纱冠,脑后一左一右垂着一对博鬓,面靥眉心以珍珠为饰,显得素净典雅。身上穿得却是一身大红色的烈烈红裙,明媚而张扬,一身装扮极具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