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今日宫宴我会带百灵和晨风前去,你和杜鹃守在府内,照顾好祖母。我若没赶得及归来,你们就听雪客的,不要放一个歹人入府。”张月盈对镜理正了发间点缀的绒花。
“姑娘。”正在为张月盈整理霞帔的丫鬟声音里含了哭腔,“都是奴婢们没用,不似百灵那般精通武艺,跟着去了倒还要费神护着我们。姑娘放心,我和杜鹃一定把浣花阁守得好好的。”
张月盈“嗯”了一声,然后起身朝阁外走去。
第114章 万寿节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自殿外射来……
因皇帝圣寿,今日之京城张灯结彩,热闹远超以往。
车道上洒了细盐,白雪早已消融殆尽,故而张月盈和沈鸿影所乘的马车一路上走得都很平稳,没有出一点儿事故。
与其他来参加宫宴的朝臣勋贵不同,襄王府的马车直接过了宫门,长驱直入。这也算是沈鸿影作为皇子的一点小特权。
宫宴摆在福宁殿主殿,就是平常开大朝会的地方。殿内殿外已洒扫一新,殿门前的长阶两侧每隔五六尺便有宫人垂手而立,手中宫灯微光摇曳,映得殿前一片朦胧暖色。
张月盈站在福宁殿前的长阶上转头回望,眸中倒影着渐渐西沉的红日,天边的霞光流转,最终归于晦暗。
“阿盈。”张月盈听见沈鸿影轻轻唤了她一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缱绻。
暮色沉沉里,一身凝夜紫圆领袍的青年朝她伸出手来。
张月盈对上沈鸿影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眸,心底涌动的暗潮逐渐归于宁静。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反握住他手掌,声音轻柔而坚定:“我们一起。”
沈鸿影嘴角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五指默默收紧,与张月盈十指相扣,一同朝着大殿的方向缓步而行。
皇帝的圣寿真不愧花了半年的时间准备,张月盈方一入殿,便见殿内明月珠壁,金玉满堂,幡旌光影照耀一殿。
她默默嘀咕道:“啧啧,这可真是奢侈啊。”
“阿盈,你说什么?”沈鸿影听见了她的小话,偏头问她。
张月盈打量了一下四周无人,轻轻踮起脚尖,凑到沈鸿影耳畔耳语道:“我刚刚在吐槽你父皇办这场寿宴花钱花得多呢。”
这席间单一只酒盏,便是琉璃所制,通体晶莹剔透,能随着烛火映照出五彩珠光,价逾百金。殿中席位数百,但这一项就花费甚巨,更别提其他了。
“我已近十年不曾来过这圣寿宫宴,这场面果然是更加盛大了。”沈鸿影似唏似叹。蓦地,他话锋一转:“不过,瞧着此地的布置,父皇也不会在席面上有所吝啬。机会难得,阿盈若瞧上什么菜品,尽可以多吃些。”
张月盈展颜一笑,点了点头。
沈鸿影忽而瞥见盘龙里金柱旁的席位上坐了一人,拉着张月盈道:“我带你去见见先生。”
沈鸿影口中的先生只会是长青书院的山长徐崇箐。张月盈对这位山长早有耳闻,外祖家的表兄徐向南不久前也拜入了其门下,自然生出了几分好奇之意。
待走得近了些,张月盈忍不住偷瞄了好几眼。徐崇箐约莫四十五岁上下,虽蓄了长须,却掩不住容貌间的清俊之气,一身素灰襕衫,手持一把水墨折扇,很符合她想象中的文士形象。
“学生沈渺真见过老师。”沈鸿影上前对着徐崇箐便是一揖,行止间的恭敬做不得假,足见他十分敬重这位先生。
“殿下实在多礼了。”徐崇箐赶忙扶住沈鸿影的胳膊,目光忍不住在他眉眼间逗留,而后落在沈鸿影与张月盈相扣的手上,微微一滞,似惋似叹,眼神复杂。
沈鸿影连忙向徐崇箐介绍:“老师,这是我妻阿盈。”
“阿盈见过徐山长。”张月盈蹲身一福。
徐崇箐的神色已然恢复了正常,道:“这是若谷的女儿吧?他当初还画了一幅画像来跟我们炫耀,那时候你可还没出生。没想到却真被他给料中了,你和画像上长得可真像。”
若谷便是张月盈之父张垣的表字,昔年旧友与他相交时,多以此称呼。
张月盈清楚徐崇箐所说的画像便是祖母当初拿给她的那一张。
她只觉眼中一股涩意,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让……徐山长见笑了。”张月盈拈着手绢轻拭眼角。
徐崇箐道:“子女思亲,乃人之常情,有何可怪的?更何况你令当年真相大白,若谷不至抱憾而终,九泉之下他与令母亦能安息了。”
他转而警告沈鸿影:“我与若谷相交多年,你若必欺负了他家姑娘,我必饶不了你。”
沈鸿影与张月盈相扣的手指握得更紧了些,语气坚定:“我待阿盈,此心不渝,至死方休,必不会有那一日。”
张月盈眸光微动,看向沈鸿影,发出一声低喃:“我信渺真。”
徐崇箐见两个孩子这般模样,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
他从袖中掏出两枚贝壳 ,贝壳上穿着簇新红绳,下方打了漂亮的同心结,正是一对。
“这便当是我补给你们的新婚贺礼,是简薄了些,但也是我这个做老师的一番心意。”
沈鸿影接过,轻轻摩挲贝壳表面,手指忽而一滞:“老师,这贝壳……?”
徐崇箐笑笑:“儋州来的。定居京城这么久,我也有十余年没回过故乡了,都快忘了海边的浪花是怎样汹涌,海音是如何澎湃了。”
张月盈顿时只觉手中之物的重量瞬时沉了又沉。
她求助似地抬眸看了沈鸿影一眼,只听他低声道:“收下吧,老师并不差这一块贝壳。”
张月盈又郑重地同徐崇箐道了谢。
远处鼓楼传来声声鼓响,低沉幽远,惊起了宫阙间栖息的鸟群。
恍惚间,眼前青年的面容逐渐与故人重合,徐崇箐拍了拍沈鸿影的肩膀,正色道:“这鼓响了,宴就要开了。渺真,你可莫要让她失望。”
说完,徐崇箐坐回了席位,重新与旁边的翰林学士攀谈起来。
张月盈听出徐崇箐最后嘱咐沈鸿影的话颇为微妙,但又不明其中缘由,整个人显得懵懵的。
两人落座后,沈鸿影同她咬耳朵道:“我当年病后,身体虚弱,宫里的学士不敢教我,幸亏老师将我收归门下。此后,我便跟着他在长青书院长住。我也曾好奇过老师为何待我这般好,直到那一日——”
徐崇箐醉酒,年幼的沈鸿影闯入了他的书房,看见了一屋子的女子画像。画像中女子的面容皆被毁去,但又都是同一人,从笔触间隐隐能够感觉到执笔人对画中女子倾注了极深的情感。
而徐崇箐面颊熏红,伏于桌案之上挥毫泼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仕女容颜,又骤然毁去。
沈鸿影仅仅偷瞄了一眼,便将画像记在了心中,而没过多久他便在东山寺见到了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我并不知老师与她有何等交集,只知晓老师来自儋州,而她也曾随父流放儋州多年。”沈鸿影若有所思。
忽然,袖口轻轻一动,垂眸见张月盈正扯着他的衣袖:“不论缘由,徐山长待你均是出自本心,不是吗?”
“嗯。”沈鸿影微微颔首。
随着铜管乐起,皇亲贵戚们打扮得珠光宝气,按照品秩高低依次入座。片刻后,钟鼓齐鸣,皇帝登临御座,头戴长耳襆头,明黄礼服加身,威仪天成。
霎那间,群臣俯首,声呼万岁。
张月盈偷偷抬眸,却觉皇帝的身体并不像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好,扶着龙椅微微发颤的手已经出卖了他的虚弱。
“平身——”福宁殿大总管崇源高呼一声,众人起身归座。
诸葛学士出列,展开一卷七色圣旨,朗声念道:“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
这一大长串文字无非是歌功颂德,赞美皇帝如何如何英明,带领国朝走向光明的未来。
此等一成不变的官话,听得张月盈脑袋昏昏沉沉,她面作认聆听状,实则暗中观察着席上众人的情况。
坐在最上面的自然是皇帝和太后,按照从前的旧例,最靠近御座的右侧应该是黄淑妃的位置,而今日却换成了许宜年。不少昔年旧人望去,几乎以为回到了皇帝践祚之初太后、皇帝、叶皇后三人同座的场景。
然后,便是黄淑妃与皇甫德妃。黄淑妃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被许宜年压了一头,只是摩挲着丹红甲蔻,时不时抬眼,瞄得却是太后的位置。皇甫德妃似乎生了一场大病,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头,宽大的礼服空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
楚王终于被放出了府,似乎因为受了大挫,没了母家和岳家的助力,夺位机会渺茫,整个人潦草了许多,连下巴上的青茬都没有刮干净,也没认真听旨,反倒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至于成王,张月盈觉得他不知道是不是去进修了演技,眼里对皇帝的孺慕几乎要溢出来,让人半点儿也想不到他今夜要做些什么。
成王妃仍然重病不起,陪伴成王身侧的变成了张月芬。因为长兴伯入狱,她也憔悴了不少,但打扮得还是十分郑重,倒显出了几分神采奕奕。
几声钟磬之音后,宴会正式开始。
丝竹管弦响起,舞姬们水袖轻拂,于殿中翩然起舞。
宫人们先呈上一道道精致的冷盘,多是金丝蜜枣、芥末鱼脍,翡翠拌鸡丝之类的常见菜品。随后是几道热菜,个个色香味俱全,这才是真的下了功夫。其中一道石鸡甚合张月盈口味,她连尝了好几块。
此石鸡并非鸡而是山蛙,张月盈总算久违地吃了一回酸菜烧蛙了。
宴席间,朝臣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互相交际了起来。
这样的喧闹声里,一樽酒盏落地的声音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俄尔,殿门倏尔开了,大殿角落的灯突然被吹灭了几盏,光线骤然昏暗下来。
“怎么了?快让人把灯点上。”正在饮酒的皇帝吩咐道。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自殿外射来。
第115章 兵乱起你听着,要活着回来。
一个小内侍急急忙忙跑入殿门,瞬间就被箭矢射了个透心凉。小内侍呆呆看着洞穿他胸口的箭尖,后知后觉地倒在地上,挣扎匍匐向殿内爬去,所过之处蹭出了一道蜿蜒血痕,在米色莲花纹的锦绣华毯上红的刺目。
“啊!”
这样血腥的场景,吓得宴席上不少人都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万寿节的宫宴戒备森严,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
小内侍的嘴里淌着血,浸透了胸前衣襟,用尽最后力气喊道:“外面……有……有人要……要谋……”
话还没有说完,小内侍的手就无力地垂落下去,再没有了半点儿气息。
“护驾!快叫人护驾!”反应最快的便是崇源,他招呼着近前守卫的金吾卫将御座死死围住,严阵以待。
小内侍剩下没说完的那一个字,谁都猜到是什么了,下一刻还喜滋滋过着寿辰的皇帝有些慌了,不可置信道:“他刚刚说什么?”
没人敢回答。
福宁殿外重重灯影与人影交叠,剧烈闪动,兵刃相交的剧烈咣当声刺耳轰鸣。
席间不少贵妇人被吓得花容失色,发髻间的金钗都歪斜了几根。而一些官员的表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满脸惊骇,两股战战,瑟瑟发抖地在殿内四处寻觅着躲避之所。
信阳大长公主还算镇定,将女儿康乐县主和外孙女柳南汐拢到她身边,目光从不远处的沈鸿影和成王脸上扫过,思索着是他们中的谁搞出了这番动静。
因为早知晓今日不会平静,张月盈不慌不忙地吃完了最后一块石鸡。唯有沈鸿影察觉到了她心里的波动,在桌案下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手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张月盈的忐忑和不安,侧耳听着殿外逐渐消失的兵刃声,她的视线停在成王右后方第三个空缺的位置上——
大黄伯并不在此。
果然,外间与叛军交战的一个金吾卫进来,便叩了个头,颤声道:“陛下,是……兴远伯……黄旭领私兵直闯福宁殿。”
这话一出口,便如一场暴雨落入了湖中,即将掀起滔天巨浪。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黄淑妃以及成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