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盒里是牡丹烟,门卫大爷看了她一眼,接过来别在耳朵上,没过多久便领着李秘书匆匆赶来。
还隔着一段距离,李秘书挥了挥手示意。江甜果见状,侧身躲到了旁边的小道上。枝叶的阴影洒落在她身上,在炎炎烈日下寻得了一小片清凉。
李秘书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几个月了?”他先开口,问得无关痛痒。
“6个月了,双胞胎,可能等不到足月就得生。”提起孩子,她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一会儿还有个会,只有十分钟时间,就在这儿说吧。”他看了眼手表,神色略显焦急。
有会是真,避嫌也是真。林家的事情牵扯甚广,关系亲近的学生和亲友都难逃被调查的命运。李秘书因为离得远,上面又有市长顶着,才敢在这复杂的局势中周旋。
江甜果咬紧嘴唇,说道:“我来是为了我的丈夫林寒松,他现在已经进了政治部,想拜托您帮忙。”
李秘书微微皱眉,目光紧紧盯着她:“关于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江甜果心里清楚,自己所知其实并不多。严师长只给了她一张纸条,而看李秘书现在的态度,如果自己一问三不知,两人恐怕很难深入交谈下去。
“有人告诉我,他在兴化公社的事情另有隐情,要是查清楚了,就能为他翻案。”
李秘书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犹豫了一下,又烦躁地放了回去。江甜果见状,主动递上自己的烟盒,笑着示好。
李秘书抽了一根,没点,烦躁的掐着烟蒂,深深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件事牵扯太广,我实在帮不上忙,市长自身都难保,更没办法提供帮助了。”
“您愿意给我指条明路,我们就感激不尽了。”说着,江甜果从包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信封。
李秘书摊开手掌,这是个拒绝的手势,随后掏出笔,在烟盒上写下了一行字。
“说实话,这事我避嫌,知道的并不多。要是部队那边还没有最终定论,你还想再努力一把,那就去兴化公社找这个人。能问出多少有用的信息,全看你的本事了。”
“谢谢,真的太感谢您了。我现在手头不宽裕,等以后有条件了,我一定……”
李秘书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叼着烟,匆匆离开了小巷。
进城一趟花了不少时间,转眼间就到了中午。江甜果不算饿,但考虑到下午还要继续奔波,便走进了国营饭店,点了一碗二两的阳春面。
手擀面煮得恰到好处,底下还卧着一个荷包蛋。虽然只是清汤素面,但味道还算可以入口,勉强吃了一半。就在她准备离开时,门口突然进来一行人,原本喧闹的饭店瞬间安静了下来。
周建平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江甜果,她水灵灵、俏生生地坐在那里,宛如一朵清凌凌的水仙花。可惜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早已名花有主。
那又怎样,现在的形势,他在临城还真没什么不敢干的。他把头发往后一捋,嚣张的走了过去。
“同志,方便拼个桌……”话还没说完,他的声音突然变了调,“是……是你?”
声音像只被人掐住脖子的绝望公鸡,
江甜果心中也“咯噔”一下,暗暗叫苦,怎么偏偏在这时候碰上这个仇家?操蛋的命运,还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
周建平吓得猛地往后跳了一大步,她也迅速起身,离开桌子退到门外。保持安全距离后,转身就想走。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她前脚刚迈出,后脚就被赵继红直直地挡住了去路。
女人脸上挂着那副作呕的玩味笑容,阴阳怪气地说道:“看见人就跑,莫不是做贼心虚?也是,你男人都被当成□□分子抓起来了,我要是你,早就天天躲在家属院里哭,哪还敢出门。”
这话一出口,周建平原本还惊魂未定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而围观的路人,则是齐刷刷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生怕和江甜果扯上半点关系。
敌众我寡,而且江甜果身上还肩负着任务,实在没心思和他们纠缠,只想尽快摆脱困境。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找着脱身之计。
“我倒是奇怪了,吃完饭离开,给饭店腾地方,怎么还能被你泼脏水、扣帽子?你要是这么怀疑,要不干脆往前仔细查查,反正时间还早,所有吃完饭就走的人,一个都别放过,咱们干脆都去革委会‘喝杯茶’,看看谁才是真正心里有鬼的人!”
江甜果干脆利落地回怼,欺负她算什么本事,在场的都别想跑。
这下子,本来想置身事外的围观群众,也不得不用眼神谴责一下。
“几天不见,你倒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就是不知道你还有多大的本事,能在革委会面前狂。”周建平朝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企图制住瘦弱的女人。
江甜果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所以在身体挣扎上并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只语言作为武器进行反击。
“无凭无据的,你凭什么在大街上随便抓人?还有没有理了,你的依据在哪里?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她大声质问,声音在街道上回荡,气势丝毫不输。
“那当然是我们收到了关于你的检举材料。”周建平信口胡诌,心里却发虚,不过无伤大雅,反正这种东西事后随便都能补上。
“我可真纳闷了,你同伴都说了我是军属,那我的举报材料怎么就偏偏被你截住了?你觉得这样漏洞百出的借口,能糊弄得了谁?”江甜果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谎言。
周建平被说的无话可对,厉声吩咐手下,“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带回去审。”
“你敢!”江甜果怎么可能跟他回去?世易时移,这次她孤家寡人,真要被带走,有没有人能来捞都不一定。
“我怎么不敢?你男人都自身难保,还以为能像上次一样狂?”
“那你把我带走,打算怎么处理?关几天,然后不明不白的给我定个罪?”
“周建平,政治部都认定我是清白的,你革委会有什么权力处置我?”她反而上前几步,定定的和他对峙,“今天,要么我走,要么我当场死在这里,你选一个。”
“你不要命了?”
“你会放过我吗?去革委会又和不要命有什么区别?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我这条命死得其所一点。”
“你们说,是不是呢。”
第89章 吴家
江甜果说这话时声音轻飘飘的, 可那股子狠劲儿愣是让周建平后脖颈发凉。他盯着她隆起的肚子,喉结上下滚了滚——这娘们儿眼里烧着把火。
他毫不怀疑,更不敢去怀疑这个女人会将她的话付诸行动。万一真的发生了, 一个军属因革委会而死, 这其中的责任绝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你发什么愣,是人是鬼审审不就知道了。”赵继红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要是能让周建平动手, 除掉自己的心腹大患, 那再好不过了。
然而,蠢蛋居然难得的聪明了一回, 甚至还奉还给她一道眼刀。
“怎么样,替我选好死法了吗?”江甜果无所谓的催促声响在耳边
周建平心里憋闷得厉害, 他从未在一个人身上连续吃过两次亏。眼下,江甜果又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难堪, 偏偏他嘴上斗不过, 耍狠也耍不过。
“行,算你狠, 算你豁得出去。你男人在里头蹲着是吧?等他定了罪,你也不是什么军属了, 看老子不玩死你!”
周建平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江甜果则选择了相反的方向,两人分道扬镳。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林寒松转过身, 定定地看着跟在身后的赵继红。
“你怕了?”赵继红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三两步走到他面前, “怀孕很辛苦,很不好受吧?”
江甜果警惕地连连后退,她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牵扯, 哪怕只是言语上的交流。
赵继红这人,虽说头脑简单,可时运却好得离谱,她父亲屡次抓住机会,带着整个家族一路飞黄腾达。他正是江甜果最厌恶的那种人——难缠又棘手。
赵继红见她沉默不语,得寸进尺,森然勾起一抹冷笑,“周建平是个怂包,居然被你几句话吓趴了。他奈何不了你,”黏腻的嗓音蛇信子似的往耳朵眼里钻,"你说路不好……"她故意拖长调子,皮鞋尖正正抵住她脚后跟。
“——一尸两命是不是更正常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只是好心来给你提个醒。”赵继红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甚至算得上是张狂了,“放心吧,我没那么无聊做这种蠢事。”
你做的蠢事还少吗?江甜果目光冰冷地看着她。
“让你就这么死了多没意思,我想看的是你和林寒松夫妻反目,肚子里的小崽子家破人亡。加油,千万别让我失望哦。”
她心情颇好地哼着歌离开了。
江甜果攥紧的拳头里,掌心四个血月牙儿冒着腥气,
——
转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汽车站。等了一会儿,她坐上了从市里到兴化公社的班车。
车上人不少,兴化公社是临城最偏僻的地方,班车走走停停,居然到了下午两点多才到。
江甜果脚步虚浮地下了车,向一起下车的人打听,“婶子,民兵队吴队长家在哪?”
好心人给她指了路,她沿着巷子走过去,敲了半天门,结果里头根本没有回应。问了邻居才知道,吴队长媳妇家里出了点事,一家子都回丈母娘家去了。
江甜果于是又打听了丈母娘家的地址,居然是在下边的村里。她顶着太阳走了一阵子,差点中暑晕过去的时候,在路上看见了一辆牛车,给了赶车人一点钱坐上去,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妹子看着眼生,去俺们村里干啥呀?”赶车的大爷好奇地问道。
“我是吴队长家的亲戚。”江甜果随口应道。
“吴队长,吴勇啊!”老爷子对村里姑娘嫁的这个出息后生还是有点印象的,“那你们是不常通信吧?他在丈人家都住半个多月了?”
“是吗?民兵队能让他请这么久的假?”
“你想啥呢,”老大爷一摆手,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当然是出任务,刚开始俺们还不知道,后来有一天晚上听见枪响,才知道是抓特务!”
居然是这样,原来是这件事!
江甜果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继续打听,“结果咋样?在咱的地盘,特务肯定都被抓着了吧。”
老大爷接过她递来的烟,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一口,“城里的卷烟就是不一样,”说完别在了耳后。
“跟你说,那天晚上不光有民兵,还有解放军,枪响了大半夜,最后抓住了三个特务,但是……”大爷顿了顿,卖了个关子,“我也是听说,你可别往外传,听他们说最后有个女特务跑了,没抓住!”
“都出动民兵和解放军了,咋还能让人跑了呢?”难不成那女特务有三头六臂?
“这后头全是大山,真要钻进去,找不着太正常了。那女的要是铁了心,在里头藏个一年半载,还真没人能拿她有办法。”
江甜果附和着点点头,心里却疑云密布。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而政治部把责任全推给林寒松,更是漏洞百出。
牛车慢悠悠地晃进了村子,车辙在土路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江甜果问清了赶车老伯的住处,将剩下的半盒烟递到他手中,才转身朝着吴队长丈人家的方向走去。
此时还未到农忙时节,又恰逢这两天入了伏,空气仿佛都被烧得扭曲。眼瞅着都四点多了,人们还躲在屋里避暑,田里空荡荡的,路上也鲜有人迹。
然而,吴勇却是个例外。他对钓鱼痴迷至极,别人都在躲避烈日,他却偏偏挑太阳最毒的时候,扛着鱼竿,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往河边一坐便是大半天。
江甜果来到门前,抬手敲响了门。她也不再提自己是亲戚的事,只是微笑着将从供销社买的鸡蛋糕递过去,客气地说道:“麻烦您,我找吴队长有点事。”
吴勇身为公社里的民兵队长,多少掌握着些小实权,平日里也偶尔会有人因各种琐事找上门来寻求帮助。不过,能一路追到他丈母娘家的,江甜果还是头一个。
吴勇媳妇打开门,眼神先是在江甜果那张姣好动人的脸蛋上打量了一圈,随后便落在了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她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怀疑她来的目的是不是不单纯。又觉得这种女人应该看不上自家的棒槌。
她转身拿瓷碗倒了茶水,热情又带着几分试探地问道:“你这是为啥事啊?怎么就你一个女人家,大老远地跑过来了?”
“还不是为了我家那口子。家里老人走得早,出了事也就只能我一个女人家操持。”江甜果神色间带着几分无奈,含糊其辞地说道。
这番话反倒让吴勇媳妇心生怜悯,她招呼屋里的孩子,催促道:“快去,把你爹喊回来,家里来客了。”
没一会儿,吴勇拎着钓鱼的小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回来了。瞧见江甜果的那一刻,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后又是狐疑惑,民兵队时常在公社巡逻,他保证可从没见过如此标致的小媳妇。
江甜果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不卑不亢地说道:“我男人姓林,前几天和您见过面,不知现在方便找个地方,咱们好好聊聊吗?”
谁能想到,这句话就如同触发了一颗隐藏的炸弹。吴勇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紧接着又涨得通红,他不假思索,当即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什么姓林的!”
“我都还没说是哪个姓林的。”江甜果试图追问,语气里十分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