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汴京的印象也从“繁华”变成了“挤”。
这一路走得并不快,到处都是人,数以万计的地摊,数十万计的商贩,数百万计的商品,小摊贩还会随声唱卖,便弄得汴京街头十分之喧闹了。
陆容坐在条凳上,先给陆安倒了一杯茶水,然后才给自己倒,解决了口渴问题后才发出一声感慨:“一年多未回来,汴京还是这么拥挤。”
汴京的酒楼旅店也很贵,他们都不是好奢靡的人,便找了一家便宜一些的旅店居住。旅店便宜到大堂的四壁空空荡荡,没有什么装饰物,一楼摆放了四五张方桌,每一个桌子配了四张条凳。
二楼的房间倒是不少,大伙儿两三个人住一间,完全足够分配。
朱延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下去胸膛暖热,舒服得他眯起了眼睛:“还好有陆家几位兄台在,说不必要早早去汴京,不然完全无法温读功课。的确如此,我在大堂中都能听到外头的唱卖,实在吵闹。”
这是真正住过汴京的人才能给出的建议,而许多学子没有这种经验,想着提早来了,提早找到旅店落脚,剩余时间好好读书,一到汴京直接傻眼。
能闹中取静的地方都被高官豪门占了,你住再好的旅店也还是能被唱卖声吵到。
——据有心人统计,汴京的小商贩至少有九千家。是家,不是人。也因此,摆流动地摊及固定地摊的,至少有万人。
提早到的,几个月下来学不了一点,还因着不习惯这喧哗,要被折磨得精神崩溃了。
陆安道:“如今已是午时,该用饭了,你们想吃什么?”
学生们对视一眼,齐声兴奋道:“火锅!”
陆安笑道:“都吃了三天了,还吃?”
学生们异口同声:“吃!”
“先生提出的火锅就是好吃!”
“锅子底料十分之香!”
“一伙人春寒时围着锅子吃肉,实在热腾。”
陆安莞尔。
在这个时期,所谓的“x朝就出现了火锅”绝大多数都是营销号在带节奏,火锅的精髓在底料和各种调料以及涮肉,而你仔细看“x朝就出现了火锅”的内容,你会发现,那些所谓的火锅,其实只是弄个锅子煮肉——俗称白水煮兔肉/鸡肉/鸭肉/猪肉/羊肉蘸酱。
而雪天吃配上底料和蘸料的锅子,那才是人间顶级享受。
陆寰二话不说,找了店家借了风炉来,架起锅子开始熬汤底,可惜的是没有辣椒,陆安熟悉的许多佐料也没有,在其他人惊为天人赞不绝口天天都想吃的时候,她自己其实对在大薪吃火锅没有什么想法。
一定要说想法,那还是开一下海上丝绸之路,把辣椒先传进来吧。
第116章
羊肉、鱼肉、鸡肉、鸭肉、牛肉、猪肉都片成薄片端上来。
春日野菜, 像那蒿萎、苦笋、榆荚也洗净了,处理好后端上来。
还有各色内脏、血旺、豆花豆干及其他豆制品。
摆了大半个桌子。
还有那大骨,大伙儿全票通过用羊骨, 清洗干净后就放锅里熬汤,这汤就是火锅用的汤底。
“先生,快讲两句!”
宴席快结束时才能上酒,司马疏便给陆安倒了茶, 双手捧到陆安面前。
陆安举起茶盏, 道:“此番游学所行调查之事,亏得诸君日夜辛勤,方得厚表。待来年,某与诸位成官成吏, 建设大薪,为百姓谋生, 垂范千年。满饮此杯, 敬我等!敬百姓!敬大薪!”
“干杯!”
“干!”
“干!”
“为了百姓!”
“愿百姓人乐其生, 家安其业!干!”
干完茶后, 大伙儿就热热闹闹开吃了。
陆沂舟用公筷夹了一块片好的羊肉,伸进锅里涮熟了才夹起来,放酱碗里, 又拿私人筷子将羊肉拌了一下酱, 这才放嘴里咀嚼。羊肉补气益血、滋养肝脏, 冷天吃一口热腾腾的羊肉,直接驱散了那股子冰冷的湿意。
她吃得很细很慢, 偶尔抬眼看一下其他人往锅里落下筷子又伸出, 都用的公筷,言语中夸赞着火锅的好吃, 说着自己去调查时的见闻,还有以往经历过的趣事,便禁不住抿嘴一笑。
她喜欢现在的日子。
可以四处行走,可以与外人自由地用饭吃酒,可以谈天说地,能认识很多朋友。
他们都不会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她,反而会夸她心细,做事时发现了许多他们没发现的细节;夸她会医术,能包扎伤口,为所有人的出行增添了保障;夸她对《周易》理解透彻,和她聊《周易》时学到了很多知识……
真好。
陆沂舟侧头看向魏三姊姊,魏三姊姊也恰好侧过头来,和她对视,而后笑着道:“沂舟,既然已经回汴京,近来就多出门走一走玩一玩吧,若是遇到需要比拼才学的,也不必要管其他事,想玩就上去玩,莫要拘谨。谁欺负你了,你就回来找阿兄,阿兄替你出头。”
陆沂舟雀跃地点头:“好!阿兄,我会的。”
——她本来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而已。
陆寰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人也显得嚣张了不少,举起茶杯:“我以前老在京城里玩,你们要去哪儿都来找我,我能带路!我还和不少店家相熟。”
陆安早就请官家开恩,给陆容、陆寰、陆宇、陆沂舟这几个人要来了自由身,他们也知道这个事,并不怕被人说他们私自离开配所。
“来!喝茶!吃肉!”陆寰笑着说。
其他人举杯应和。
方岳作为后面才进来的人,而且因着赶路,并没有时间去做什么调查,便有些拘谨,从落座开始就傻坐着,不与人交流,只局促地吃火锅。也不敢多吃肉,就一个劲夹野菜夹豆类制品。
和他相反的是司马疏,司马疏自己家里就是卖豆腐的,吃豆腐都吃腻了,一个劲地吃肉,根本不和先生客气。
兰儿本来想伺候着陆安,站在一旁给她布菜,被陆安拒绝了,并且拉着她一同坐下,叮嘱她不必在意尊卑,不然大伙儿都不自在。兰儿只好坐下与众人一起吃火锅,偶尔取出自己的细绢帕,轻轻擦拭唇角。
这边其乐融融,另一边,原身所在的魏家,开始作妖了。
“我听闻……你四处说朕的骊龙之珠,朕在汉江雅集上看好的贤才,是你家三娘子的未婚夫婿?”
柴稷把自己养的宠物兔抱在怀里,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兔子脊背,笑得双眼弯弯,十分可亲。
而站在他面前的人乃是魏观音亲父,姓魏名乾谅,为正七品的兵部员外郎,除了上朝时,很少能和官家同处一个空间。
今日,魏乾谅被官家召至私宴中,周围还有其他宰执相公,茫然中还带着一丝欣喜,思考自己是不是要入圣心了,然后就被官家笑盈盈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匆忙之下,魏乾谅根本来不及深思这其中含义为何,拱手道:“回禀官家,确是如此。”
随后又说了魏家与陆家的渊源,说陆家曾有恩于魏家,而陆家此次被流放,陆家九郎体弱多病,说不准会折于流放路上,魏家便与陆家商议,为两家小儿定个亲,若陆家九郎不幸去世,魏家三娘子也依然会过门,必不叫九郎君孤单。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事实就是魏乾谅听到“陆家九郎”声名鹊起后,立刻意识到再想各归各位已经不可能了。但真正的九郎必然不可能一辈子留在魏家,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说二者有婚约,让九郎嫁回去。
——至于魏三娘子本人的意愿,魏乾谅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点的。在他看来,你的命都是老子给你的,老子自然有权决定你的一生。
他甚至还十分恼怒魏观音自作主张去扬名。他不需要自己女儿名扬天下,他只在乎恩人的儿子能不能顺利度过此难。
柴稷闻言笑道:“那朕便提前恭喜卿家,喜得佳婿了。”
说这话时,他还在将自己的手指伸进兔口,抚摸着兔子那又长又锋利的牙齿,
魏乾谅的脸上便也扬起了笑容:“谢官……”
官家面上的笑陡然一冷:“但纵然此事为真,你逢人便提这事,是抱着甚么心思。从你兵部衙门说到户部衙门,再传遍六部,生怕别人来和你抢,还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陆九思和你家结了亲?”
“莫说你们只是口头约定,便是他真的已与魏氏结了秦晋之好,你四处去说又是什么意思,将这大薪柱石当成尔之私产?”
“朕今日想问一问卿家,你这般急吼吼给陆九思打上你们魏家印记,是欲结党营私,还是想着其他朕不能知晓的事?”
官家一句又一句诛心之言,话中冷意似乎丝丝沁入骨缝,魏乾谅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不敢出声,只是跪着,以额头触地行大礼。
柴稷冷冷瞧着他,但又不知九思心中对魏家,对那魏氏三娘子的观感,便只能将人随意召来,呵斥一番后驱赶出去,也算是当着重臣之面对他行敲打之事了。
只是此事一出,柴稷所办私宴倒是再不复之前的和谐氛围,宰执相公们或是神情尴尬,或是神色古怪,也有面色平静坐定的,但不论他们有什么样的情绪,反正柴稷是自然而然重新开宴,该吃吃该喝喝,面不改容,也没想过解释什么。
黄远柔敏锐注意到,官家身边那位大总管也随着魏乾谅一同退下去了。
*
魏乾谅回到家中,刚踏过门槛便又是腿一软,扶着门框站了半天才心有余悸地再次迈动腿脚,看着自家宅子,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活着回来了。
然后,一声硬邦邦的声音从身侧不远处传来:“父亲。”
魏乾谅抬眼看过去,便见脸戴面纱的“三娘子”向着他这边走来,瞧到他这副腿软样子只错愕了一瞬,然后就过来扶人:“父亲这是怎么了?”
魏乾谅不愿在门口说此事,便道:“先回去吧。”
“三娘子”一路扶着他往里走,门房和下人倒是想帮忙,都被魏乾谅以眼神制止了。等二人坐下,还未开始说话,便听得下人前来汇报:“郎主,大总管到了。”
魏乾谅不明所以:“他来做什么?”
又转头看向“三娘子”,轻声道:“娘子是先去后头,还是躲到屏风后?”
“三娘子”欠了欠身,转身到了屏风后面。
魏乾谅这才让人去将第五旉引过来。
魏乾谅自觉自己很客气了:“大总管来此是为……”
话还没说完,那第五旉正走到他身边,突然间,他的视线天旋地转,又骤然暗下——魏乾谅被第五旉近乎粗暴地按着脖子按到地上。
魏乾谅尝试着扭动挣扎,但行军打仗过的人力气果然极大,像按猫狗的后脖颈一样,按得他挣扎不脱。感觉到第五旉蹲下来后,魏乾谅气得全身发抖:“大总管这是作甚!为甚羞辱于我!”
第五旉不吭声,只是把一叠纸张放到魏乾谅眼前,一份一份地拿起来,像是在看什么儒家经典似的,慢条斯理地看了一遍,又把它一份又一份地放下。这期间,一直用手压着魏乾谅不让他动弹。
然后才说:“阁下为人不孝,且祸乱天下风气,人人得而辱之。”
这轻松、戏谑又闲谈的语气,听得魏乾谅直皱眉:“我何时不孝,又何时祸乱天下风气了?”
第五旉拾起最顶上的那张纸,读道:“魏郎求学他州,不论寒暑,日夜苦读,每日只食一餐。十年不曾归家,得家书,见上有‘平安’二字便投之涧中,不复展读。”
“如今魏郎功成名就,此事迹便也流传出去,赢得一时美名。”
“只某不懂一事,还望魏郎解答——你见有‘平安’二字便丢弃家书,可万一家书写的是:家中平安,只一事打扰郎君读书……”
第五旉说到这里时,停了声音,好生欣赏了魏乾谅那愕然模样,这才不紧不慢继续说:“你是得了美名,可若天下学子都学你,那谁来赡养父母。若因着未把信件看完,不知家中出事,不能见父母最后一面,如此后果,谁来承担?”
“员外郎,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