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远柔能肯定,朝堂上绝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陆安朝兵制下手了。
并非只有从府兵制换成募兵制才叫改动兵制,像陆安这种,让退役士兵、将领成为三老的小改动那也叫改动,而且这种改动更润物细无声,更不容易引起文官警惕和抗拒。
但实际上,士兵和将领退役后,依然能保障自己的地位,还能受到尊敬,而且能与官家形成直接联系,也就是说,他们成功从赤佬转变成了天子的爪牙,协助天子管理地方、对抗豪族,使天子的耳目深入每一个村落,每一处乡镇,还加深了军校天子门生的含金量……
“陆九思此人分明才十八,行政手段却像是那些四十八、五十八、六十八的老狐狸。了不得啊……”
黄远柔又是惊叹,面上又是直白地表露出对陆安的欣赏。
赵伯陵在旁边笑道:“他是了不得,你不也看透了他的想法?你既然看透了他的想法,又为何不宣扬出去?如此,文官自会警惕和破坏他的政策。”
这话使黄远柔有些气恼:“咱们夫妻多年,你还来试探我?我难道不想大薪变好?”
说着说着,他还转过身去,以此来展现自己真的很不高兴的事实。
赵伯陵捧来一碗羊奶羹赔罪,言笑晏晏地转到他身前,黄远柔的脾气便像是那奶羹一样,被汤水稀释溶化了。
他们重新坐到了一起,衣袖继续相撞,黄远柔向夫人吐露心声:“只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
“什么事?”
“如今士兵地位不高,他们退伍后自然很乐意与豪强作斗争,可等军校成型,士兵再也不是贼配军了,他们何必费苦功夫去治理地方——或者说,他们难道不会也变成新的豪强?我不信陆九思想不到这点,他肯定还有后续的应对措施,可到底是什么措施,我便怎么都想不出来了。”
黄远柔知道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管世世代代,甚至如果能十年不变,已经是极好的政策了,绝大多数政策,明面上还是那个名称,内核早已根据时代情况改了一次又一次了。
所以“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这个政策,必然是要随着军校的发展进行改进的,陆安此人不像是事到临头再去想办法的人。
可它又能怎么改进?
黄远柔想不出来。
这次落到他夫人赵伯陵不高兴了。因为赵伯陵也不太能想出来,而她有个“毛病”,遇到想不出来的事情,她会一直去想,若一直想不出来,便会度日如年。
*
陆安有一柜子体面的衣服。
她虽然不爱穿金戴银,对于换衣服也不热衷,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色,她现在的身份既然是大薪的文人,那就必须穿着体面。
第二日的考试完毕后,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挑好第三日考试要穿的衣服,然后去洗澡。
洗澡的时候是她最放松的时候,暖暖的热水泡起来很舒服。
洗完澡后,陆安还很有生活地去给自己的花盆浇了水,浇完水便趁着浑身舒服的时候,上床睡觉。
然后汗淋淋地醒了过来。
陆安又做噩梦了。
这是经历过天灾的人很难摆脱的阴影。
她时常会在梦里梦见自己站在混浊的泥水里,水从脚底漫过脚背,再涌上脚腕,然后慢慢淹到腰部。周围幽黑一片,静静的没有任何人声,只有水波轻轻晃动的幽密声音。
陆安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张开嘴无声地喘了几口,然后摸黑点灯,习惯性地开始整理国朝政策。
“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这个政策是她提供给柴稷的。属于借壳上市。明面上看是重启汉朝“三老”政策,实际上是借用了穿越前的《军队转业干部安置暂行办法》。当然不是全部照办,她研究了薪朝的国情,挑挑拣拣,小心改动,这才改出了“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
这只是初版。等军校成型了,这个政策还得改动。
也不需要改动太多,只一项就行了:不通过军委的审查,禁止退伍后担任三老。
……
又干了小半个时辰的工作,陆安才站起来,去院子里散散步。
清幽的月光洒在院中,透着朦朦亮光。陆安走着走着,来到马厩附近,突然听到“嚓嚓”刷马声。
……这个时间点?
陆安惊诧莫名,行了过去,就见陆寰正在给她那匹大白马刷毛喂食。
马是好马,但像这种好马,也要花大价钱护理,喂上好的饲料。主食苦荞,辅以豆饼和草料,每天还要给马两个鸡蛋吃,连喝的水里都要加盐。比绝大多数人吃得都好。
陆寰转头看到陆安,还有点拘谨:“九哥……你还没睡啊?”
“睡不着。”“九哥”温柔地看着他:“十五郎你呢,现在这个时间,可不是刷马的时候。”
陆寰迟疑了一会儿,在陆安温柔的眼神下鼓起了勇气:“九哥,你能和我来一下银库吗?”
陆安讶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含笑道:“好。”
他们一路穿过多过门洞,来到一间戒备森严,门口还有三四个禁军守卫的屋子前面。陆寰拿出钥匙打开屋门,陆安便看到屋子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几百块银条,旁边还堆有串成一串的钱,肉眼数不出来有多少串,却能看出来那个钱堆不大了。
陆安记得,自己的钱好像没这么少来着。
她有些吃惊。
陆寰小声道:“九哥,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还心里想着百姓,让我去收购鸡粪学习沤肥。但是我们的钱真的不够了,鸡粪倒是不算贵,只是量要得多,算下来的钱就不少了。然后还买了两座石炭山……”
剩下的几百条银条看着多,但是以陆安的花法,估计也放不了多久。
陆安:“……”
陆安难得有些心虚,她把视线移开,轻咳一声:“沤肥必须继续学习,石炭山也得继续研究如何洗石炭,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陆寰点了点头,明显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倒也不是不支持陆安,他只是很苦恼,觉得自己身为大管家不合格,居然都想不出来赚钱的法子。
*
陆安回房后,默默写起了信,然后找人传给官家。
要钱也得讲究策略,陆安没有直接提钱的事情,只是说了一下自己花费的钱数,然后和柴稷提了一下变法还没正式开始就得花这么多的钱,等以后开始大刀阔斧了,花的钱必然呈百倍千倍增长,请官家提前做好准备。
信送出去了。
早上临去考场前,陆安收到了回信。
‘朕……朕晓得了。已经在省了……’
隔着纸张都能看出那股瞳孔地震和气若游丝的样子。
同时来的,还有大量金银。
陆安的银库又满了。
而今日朝臣收到变动——不知为何,官家又把宫里用度减半,并且开始询问工部,自己亲爹亲爷爷亲祖宗们建的那些行宫能不能拆卖,如果不能拆卖,能租吗,会有不少商人豪强愿意出钱住一住皇帝住过的行宫吧?
第154章
天还未亮, 陆寰便睁开了眼。
他需要起得比陆安早,这样才能及时在陆安需要时捧上早餐。
好在陆安十分自律,每天起床的时间都十分固定, 所以他起床的时间也都十分固定。
宅子里用餐的食厅,正中间摆着的是一张长条红木桌,通常,陆安坐在首位, 左手边是陆家人, 按年龄排序,右手边坐她的学生们或者客人们。
陆安从来不要求别人必须和她同时吃饭,所以很多时候,那张长条红木桌上, 其实只会坐陆安和陆寰两人。
陆寰一向很喜欢这项他眼里的殊荣。但是在陆安参加省试的这几天里,他被迫失去了和陆安一同吃早饭的机会。
因为他要趁着天还没亮, 去四处收鸡粪。这可不能天亮后做, 先不说大白天的拉走一车屎有多埋汰, 就说这鸡粪可是个抢手的东西, 他不早点去,说不定就被别人收走了。
陆寰知道陆安非常重视这个事,所以他也很重视。
很多人都知道人畜粪便可以沤肥, 但绝大多数农人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却不知道具体流程。其中就包括了房州。
房州至今还在刀耕火种, 甚至许多农人对于沤肥一事处于半信半疑状态。他们也有人试过收集人畜粪便去肥田,却把苗给烧了, 农人不会觉得是自己施行不得法, 只会口耳相传,说沤肥都是骗人的事。
除此之外, 还有人确实成功学会了沤肥,但太费时费力了,普通农家哪有那个精力和时间去搞这些事,累得半死也提升不了多少亩产。渐渐就没什么人去沤肥了。
陆寰得知此事时,心里自然高兴。
他就知道,他家九哥是有真本事的,换成其他人,只怕要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去推行沤肥之法了——如此只怕推行个三五年也不见成效。因为农人会阳奉阴违。
只有他九哥,是细细问过各庄子的农人,用双脚走过房州每一片田地,收集完全部资料后,才做出决定:沤肥肯定要推广,但必须实验出一套流程,让农人的时间和精力得到相应的收成,也就是付出和收益成正比,这样其他人才会愿意跟着你去做。
甚至挑选鸡粪,也是他九哥调查之后的成功。
人粪沤肥,要沤半年才能用。
羊粪沤肥,要沤两到三个月才能用。
猪粪沤肥,要沤一到两个月才能用。
只有鸡粪,仅需要四十天左右。
而且鸡比猪和羊好养,适合农人养殖。
还有就是,按照九哥说的,鸡是飞禽,所有飞禽的粪便里含了什么磷、钾元素,是公认的最优质的粪肥。
养鸡还能防蝗虫——当然不是蝗虫成灾后去吃蝗虫,而是在灾前放鸡去土里刨食,吃蝗虫虫卵。
总之,农人养鸡,好处多多。
陆寰不是一个人来买鸡粪的,他还带了许多仆从。鸡粪很臭,仆从十分避之不及,陆寰便相当严厉地训斥他们——因为他九哥可是给了丰厚的月钱的,拿了月钱还偷奸耍滑,这怎么行!
九哥心善,他陆寰可不心善!
于是现在,他们一起挖第……不知道多少个大土坑,继续实验沤肥。
这样还可以省一笔雇人挖坑的钱。
陆寰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之前收的麸皮呢,倒进去。上一个坑,麸皮和鸡粪是四六分,这一个坑就五五分。”
——因为鸡粪中含有寄生虫卵、有毒物质以及一些病菌,不能直接使用,必须倒入麸皮作为辅料。
“倒好了吧?再倒水进去。拌一拌。好!盖上石板!用泥浆把缝隙封好,再去下一个坑,下一个坑的麸皮和鸡粪,就要六四分了!”
这就是为什么陆安的钱“用之如泥沙”了。实验哪有不花钱的,她想要调出最好的配比,就得往里面砸钱。砸得少了,连个饷儿都听不见。
干完鸡粪的事,陆寰又乘坐着马车缓缓回陆宅——陆安不许他们乘轿子。
宅中的仆从见到陆寰时,纷纷停下来,对着陆寰拱手,口称:“大管家。”
陆寰对此只是目不斜视,傲然而过。
这些仆从对此见怪不怪,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们主家陆九郎这么心善的。
老天,主家提高他们的月钱其中一个原因,竟然是要求他们还得把他们这些仆从住的地方打扫干净,其他主家可不管这些,仆从住的地方再脏再乱也不关他们的事——谁家郎主郎君小娘子会关注猪圈啊。
这自然不是他们就住在猪圈,只是打个比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