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山岳微微颔首,又道:“你腕力弱,不可好高骛远,狼毫尚不可望,先执羊毫,每日午时,练字三张。”
陆安从幼儿园开始就被家里送去学毛笔字了,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了相应知识点:羊毫是软笔,笔软则更需笔直、手提,最适合用来写大字和练腕力。而狼毫是硬笔,重笔锋,手腕有力才能力透纸背,将字写得好看。
以此观之,陆山岳倒是真心想要教她了,没有要敷衍了事的意思。
至于笔和纸哪里来,当然是陆家家主用自己的名望,向驿站借来。
这个举动透出来的意味,快把陆寅恼死了。
驿站的纸笔不多,只能供给一个人用,陆九郎用了,陆二郎就没处用了。
——可之前祖父明明是暗示给他用的!
*
另一边。
“哦?果真如此?”第五旉听完小太监对陆家人反应的描述,摩挲着自己的扳指,立刻就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好个陆九郎。”
第五旉不怒反笑。
陆安这一招就是在借他这个和陆家敌对的人的行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让陆家重视起这位九郎君。
第五旉看向窗外,啧啧一声,十分感慨:“看来,陆九郎身上秘密不小啊。”
不然,陆家只需要把他从家族中除名就可以了,何必冒着家族名声有可能被糟蹋的风险,放任一个和阉党有来往的人留在族中?
哦,也或许利益动人心,陆家实在舍不得陆九郎的才华。
“既然今日雪已停了,明早便直接上路。”
第二天早上,吃完稀粥和咸豆,将校取来枷锁,给陆家人一一上枷。
冰冷的铁木材质往脖子上一套,凉得陆安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
这东西估摸着有四十斤,戴在颈上又酸又重,手被迫举起圈在里面,连转动一下都做不到。
陆安只能在脑子里想知识点,来转移注意力。
给脖子戴枷锁的叫荷校,给手脚戴枷锁的叫桎梏,绑锁链的就叫锒铛,脖子和脚上有枷锁,就要叫桁杨。
她只戴了脖子,那就是荷校。
以后向别人描述这段经历的时候,可不能用错词,古代非常注重用词的准确。
胡思乱想了一通后,其他人的荷校也佩戴好了。一众人便被将校押送着,在雪地里行走。
雪不大,风也不大,就是冷,明明在走路,腿却冻得发麻。陆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呼吸都是能看得见的白气,想要揉一揉捏一捏僵硬的双腿,但手一想动,就会被枷锁提醒有圈圈固定着手。
没事,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可以短暂地解开枷锁了。
陆安在心里安慰完自己,一抬眼,就看到一辆结实的大马车徐徐而来,高大的黑马踩得雪地吱呀作响。
这种高头大马在薪朝是身份的象征,寻常人家买不起,就连普通官员也用不起,只有高品级的官员才能买到。
玉如意自帘内伸出,撩起了苍青色的窗帘。第五旉那张可恶的脸在帘后出现,冲着这群犯人勾起嘴角,马车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经了过去。
真的……好欠打。
陆安清楚听见走在她身边的陆七郎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还有其他的陆家人被那权奸高高在上的蔑视姿态刺激到,一个个看那马车的目光恼恨不已,心里恐怕不知割了那第五旉多少刀了。
“快走!”将校们催促着,示意地扬了扬手中鞭子,于是陆家人便只能继续迈着那双颤颤巍巍的腿,从雪路的这一头,走到雪路的那一头。
从清晨霜花初绽,走到午时枝上积雪融化,将校一声开饭,简直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救赎。
反正陆安就没看到过陆家人不是松了一口气的。枷锁一下,第一反应都是揉脖子,动作飞快,生怕慢了一步那个脖子都能酸坏了。
将校开始发送冷硬的烧饼和装在囊袋里的冰水。
此地本来该是一片小树林,但树木全被砍伐掉,或许是被拿去做燃料了。地上只余一片木桩。陆安随意找了一个木桩坐下后,对陆五娘笑道:“五妹,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陆五娘一脸好奇地走过来,然后接到了一枚草戒指。
“生辰快乐。”陆安顿了顿,轻声念了她的闺名:“沂舟。”
陆五娘愣愣看着这枚草戒指,手下意识摸上抄家那日,被强行剥下戒指的地方,眼圈立刻就红了。
“阿兄……”
“嗯。我也不知道你手指大小多少,这戒指你先收着,往后脱困了,阿兄送你更好的。”
耳畔回响着对方的和声细语,陆五娘抱着自己的胳膊,几乎要哭出来了。
阿兄,不,魏三姐姐这样的好人……
陆安静静看着这一幕,温柔的眼眸底下,是一片冷静的审视。
这样对方应该就不会把她在驿站里要书来读,还打听一本书通常卖多少钱的事说出去了。
虽然说出去后,陆山岳和陆七郎也不一定猜到她要偷偷去考科举,但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在陆五娘感动得泪眼涟涟看向她的那一刻,陆安立刻换上了温煦的神情。
“别哭。”她说:“你是这个家唯一待我好的人。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
陆五娘——陆沂舟眼睛一亮,她用力点点头,面向陆安的眸子里已是全然信任,将她当亲姐姐看了。
第10章
刷完陆五娘的好感,陆安吃起了烧饼。
古代没有保温箱,大雪天这么一走,寒风一吹,烧饼又冷又硬,陆安发誓,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板硬的东西。
而且做法也别具一格——味道很淡,绝对没有放盐。
连着喝了几口冰水,陆安才把那个烧饼吃完。正要再喝两口水解决那噎嗓子的感觉,远处突然传来响动。
“匪徒!前面好多匪徒!快跑,快跑啊!”
前去探查周边情况的将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手臂疯狂摇晃着,人也因跑动而晃着,像一个在风中飘摇的充气玩偶。
这呼喊声在将校和陆家人之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拿起武器要去前面守卫,有人偷偷想跑,还有人没头苍蝇一样乱撞,闹哄哄一团,场面如同乱麻,剪不断扯更乱。
“砰——”
一声巨响将场面滞停,大伙儿条件反射看向声响处,第五旉站在马车车厢前面,他将手中刚敲过辕木的棍子往雪地里一扔,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冷斥一声:“闭嘴!”
此时已经能看到匪徒了。
大约三十来个劫匪沿着山路行走,与他们撞了个正着,双方约摸五十步的距离,跑是跑不了了。而那些看到他们的匪徒,居然会些许兵法,直接拿着刀、叉、木棍从左右两侧包抄而来。
“听我号令。”
雪天的阳光并不盛,但也还是为第五旉的外观铺了一层金粉。
“陆家会武的站出来,顶在左右两方,自家老弱妇孺自己不保护,那就休怪将校保护不力了。”
——为了以防万一,将校们是准备了多余的武器的。
陆家人没有面面相觑,他们眼睛里露出强烈的光芒。
陆二郎毫不犹豫地接过一根棍子,站在最左边。
陆七郎自觉自己也还算健壮,要了一把刀,也顶了上去。
陆家锻炼过身体的人陆陆续续上前。
薪朝的文人并非全部不会武——这个社会有一个不会明说,但是绝大部分文人都会偷偷做的事,那就是暗地里习武。
万一……咱们是说万一,文试考不过,又觉得自己以后都没希望了,那我转进如风去考武试也很正常吧?
没有东华门唱名尊贵,但过了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啊!
第五旉又指挥:“将校往最前面。老弱妇孺在最中间。”
“动手!”
喝完后,他将从车厢里带出来的弓箭举起,毫不客气地挽弓就箭,箭头晃着太阳光,“嗖嗖”直射,顷刻之间没入一个匪徒的胸口。
匪徒冲势吓得一停,但又掂量着对方人不够他们多,一咬牙又嘶吼着冲上来。
陆七郎大吼一声,举着刀,直接跳入匪徒群中,试图大杀四方。一开始真让他用精妙的刀法伤到几个匪徒,但是当更有战场经验的老匪徒拎着铁叉靠过来,也没有什么招式,就是快速地一抽一插、一抽一插,平平无奇,但是打乱了陆七郎的招式,他一下子就懵了,想不起来下一招应该出什么,被撞得连连后退。
陆二郎倒是表现得相对好一些,但战场上的惨叫、呐喊、血花四溅都让他面色煞白,几欲呕吐,好在他运气好,直接一棍敲破他对面人的头,匪徒倒下后,那两边本来在一起围攻他的匪徒心下一怯,下意识转身就跑。他们一跑,带动着好几个匪徒跟着跑,毕竟不是军队,看到队友受伤就会想要溃散。
但跑的人并不多,其他人又把他们顶回来了。
陆二郎继续勉力进攻,却没有注意,以前围绕在他身边的同龄人,并不似往常那样护着他,只是在闷头自己战斗。
其他陆家人,还有将校身上都挂了不少彩。这些将校倒是经历过不少真正的战争,但是古代冷兵器打的就是人数和士气,在二者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官兵还真不能说稳胜匪徒。
第五旉摸了一下自己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调好的扳指位置辅助着弓弦的拉开,他立在辕座上,又是数箭射出,每一下都能精准扎进匪徒的咽喉。
铁叉扎入血肉的闷破声,长箭撕破空间的呼啸声,朴刀砍肉的剁骨声,惨叫声,怒吼声,各声交杂,陆安几乎要大声喘息,这个时代的残酷性穿越死生的界限,第一次在她面前撕开。
肉渣飞溅,身体本能地恶心。茫然、恐惧、畏怯、悲哀……种种情绪将大脑搅成浆糊,直至最后汇聚成一个清晰的想法:
当官!考科举,当官!这个时代,只有这条路能活下来!!!
血腥味越来越浓郁,陆五娘几乎已经能踩到血迹了,她害怕地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押送罪犯的部送人历来不会多派,像他们这一队也才十个人,所以才会被这群匪徒击退。
但尽管己方显露疲态,第五旉依然目光沉稳,视线先后从匪徒手上的翻草铁叉、粗劣削出来的木棍,还有破旧的衣服、开洞的草鞋上扫过,心中有了些许计较。
随后他唤来身边的小太监:“将马车内那几箱铁钱拿两箱出来,撒去最前面。”
小太监们僵硬地往前挪动,到了最前方,哪里敢多撒,直接把箱子一踢一倾倒,任由铁钱滚落一地,自己扭头就跑。
将校跟着第五旉,不缺赏钱。陆家人虽说被流放了,但也曾见过世面,根本不会去狼狈捡钱,只有……
“钱!!!”
匪徒们眼睛都红了,哪里管这还在战场上,能捞得着的都扑地上,疯狂将钱拾起来往衣服里塞。
形势一下子就乱了,不少匪徒还被将校趁机砍掉脑袋。
后边匪徒首领勃然大怒:“你们在干什么!拿下他们后有的是铁钱!都给我起来!别捡了!”
然而多的是匪徒充耳不闻,只顾着捡钱。他们觉得自己又不傻,真等打赢了,打完了,这钱被统一收起来后,难道还真指望论功行赏,依次分发给他们这些小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