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摸方向盘，又挠挠头发，再整整衬衫袖口，看起来很忙碌的样子,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赵处长，”唐安颜终于开了口,“我想麻烦您一件事。”
赵竹逸不敢抬头,只闷声“嗯”了一声，道：“请说。”
唐安颜拿出文件袋刚要开口，余光扫见几位同住在巷子里的阿姨路过。
“哟，这不是安颜吗？吃饭了没？”
“跟谁说话呢？啧，好俊的小伙子,怎么还脸红了呀？”
“这车我认识,这可是政府给处级干部配的公车呢,我看老刘就天天开着。”
“哎呀，姑娘家大了啊！”
一声声的调侃连绵不绝,唐安颜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然而那些从小看她长大的阿姨并没打算放过她，紧追着又凑到车子旁边，追着赵竹逸开始问东问西。
人总是管不住爱看热闹的天性，巷子口围了这好些人，再加上那罕见的黑色轿车，登时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力。
这一片全都是机械厂的家属区，来来往往总归是认识的人，于是谁见了都要开个玩笑。
林娟将织完的毛衣换了钱，正走在回家路上，刚转进巷子见如此盛况，她略一打量便看到被围着的是她们家安颜，还有个陌生的小伙子。
她心道，想来这就是小宋说的要给安颜介绍的对象了，看起来当真不错呢。
安颜年纪也满十八了，她琢磨着如果成了，谈个一两年朋友，等到二十岁结婚刚刚好。
想到这里林娟便是心花怒放。
这聒噪的环境让唐安颜烦不胜烦，况且有了先前小摊贩听了卖盒饭赚钱便去剧组抢生意的事情，申请土地又是八字没个一撇。
她留了个心眼儿将这些计划的具体内容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连林娟都没告诉，这万一要是在此刻被人截了胡……
唐安颜眼底一黯，敷衍着回应了几句邻居，转到副驾驶一旁拉开车门径直坐了上去。
赵竹逸霎时瞪大了眼睛：“你……”
却见唐安颜跟窗户外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阿姨们，请让一让，我们有事情要出去一趟。”
那些阿姨见状立刻退后几步。
“哎呀这就出去约会啦。”
“好好玩啊，玩得开心！”
“等摆酒的时候喊上我们啊！”
唐安颜小声道：“赵处长，我实在是有事要求您，冒昧要求您开车出去，”她看一眼自动挡的档把，“我学过车，不然我来开也行。”
“不……不用，”赵竹逸手忙脚乱启动车子挂了档，“我来开。”
车子平稳行驶在道路上，一路开出巷子，路边也从林立错落的院子和小楼变成了辽阔的农田，赵竹逸不知道唐安颜要去哪儿，只顺着路往前开，直到一处空旷地带才靠边把车停下。
今日的事情着实荒唐，他觉得无论是宋姐亦或是这姑娘都过分热情了，这与他日常含蓄内敛的工作环境截然不同。
他也算在官场混了不短时间，竟然完全招架不住。
车子稳稳停在路边，这处地方选的巧妙，既远离喧嚣，又与农田里劳作的农民离得不远，不至于孤男寡女在荒郊野外闹出什么事端。
赵竹逸摘下眼镜头疼得揉了揉额角：“姑娘，你想说什么？”
唐安颜毕恭毕敬将牛皮纸袋递了过去：“赵处长，我想请您看看这个。”
纸袋上凌厉的字迹正是出自他的手笔，赵竹逸一怔，随即想起前些日子驳回的审批申请。
这些材料他日日要看好些，记不住名字也是正常，如今一见才隐约想起，那申请人似乎正是眼前的唐安颜。
赵竹逸视线在牛皮袋上流连一番，又扫了一眼唐安颜，随后正视前方，脸色与眼神已变得冷峻起来。
见他不接，唐安颜直接道：“赵处长，我想申请开发市区北边那块荒地，我的计划是先做基础配套……”
话还没有讲完，便被赵竹逸打断：“你不用讲了，内容我详细看过，我的意见很明确。”他拿指关节在牛皮袋上重重一敲，“审批未通过。”
以为是碰到个不靠谱的压根没看，没想到竟是仔细看过却不给通过？
唐安颜不解：“您能告诉我不通过的理由吗？”
赵竹逸拨开袖口看了一眼表：“我下午有会，要去西边产业园，不好意思没有时间奉陪了。”
“如果我没记错，西部工业产业园先前也是块荒地，近期才刚刚立项开发，”唐安颜认真道，“请问为什么产业园可以，我却不可以？”
她从纸袋中取出几页纸，匆匆递到赵竹逸面前：“我有做详细规划布局设计图，有充足的资金，而且我对这部分地形十分了解，我有信心可以做好。”
“这不是你有没有信心能决定的，”赵竹逸轻呼一口气，似乎是调整了一下情绪。
他严肃开口：“现阶段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大力发展经济，西部工业产业园的目的是把新兴的私营企业集中起来，形成产业集聚效应，对经济发展有显著益处。”
“国内已经有成功先例，这充分证明了西部产业园方案具有可行性，而且成功率很高，对提升全市经济有重要作用。”
“至于你所提出的影视城方案，目前领导对影视行业不看好，国内也没有成熟的影视城案例借鉴，不确定性太高，我们没法确切评估成功概率。”
“如果西部产业园开发成功，北部大概率会规划为工业产业园，所以你目前方案无法审批通过。”
赵竹逸一口气讲了这许多，夹杂着不少书面用语，他并不指望对方能听懂。
但他心里有气，讲完这些，又略带不忿补了一句，道：“这一决定是基于宏观发展形势的综合考量，你思维太局限，耍什么花样都没有用。”
唐安颜本是平静认真地听他讲话，但听到最后一句，眉心登时拧了起来：“耍花样？”
她一脸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我？我耍什么花样了？”
“唐安颜，你的才华我很欣赏，这份计划书写得非常新颖，但我没想到你也不能免俗。”他冷笑着摇了摇头，“怎么？走正常流程审批不过就要行贿送礼，还用相亲的借口邀我前去，这算什么？美人计吗？”
唐安颜：？？？
“赵处长，您怕是误会了，我根本不知道宋阿姨是用相亲的名目请客的……”
“我不管你们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赵竹逸一指后排座上的礼品盒，“我向来不齿这些私相授受的手段，你既然送到我面前了，就休怪我不给面子。”
“若是人人都这样攀关系送礼品来试图改变我们做出的决定，社会岂不要乱了套？”
唐安颜无语，但依旧想挣扎一下挽回些好感：“您的观点我认可，但我今天本是想让您再看一遍我的计划书，您跟我说了理由我就懂了嘛……”
赵竹逸皱着眉，看对方依然不死心，愈发觉得孺子不可教也。
他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他拼尽全力爬上这个位置，就是为了能用自己的知识尽可能帮助领导做出正确的决定，又岂会被三言两语的劝说左右？
“赵处长，不然我回去再改改，重新拿给您看？”唐安颜小心翼翼道。
“不用了，不管你怎么改，我都不会批的。”
不管怎么改，都不会批……
换言之，如今她再做什么努力，都没用了。
“喂！赵竹逸！”唐安颜登时恼了，一改刚才谨小慎微的模样，连名带姓喊了起来。
“你……”
已经这样了，再卑微只会更被赵竹逸看不起，况且他都说了无论如何都不给批。
既然如此，唐安颜干脆放飞自我了，把气撒了再谈其他！
“你什么你，你读书读傻了是吗？你读圣贤书没有看到说不要戴有色眼镜看人吗？”
“你想象力好丰富啊，自己编了个完整的逻辑链来套我的行为，并且深信不疑，我解释也没用！”
他要上纲上线讲宏观、说大道理，唐安颜就跟他谈全局！
“国内没有成功案例你就不敢做了吗？只知道拾人牙慧，全无创见，没有创新经济怎么发展？社会怎么进步？”
“既然没有城市做过影视产业园，那我们市为什么不能是开创第一人？”
“你怎么就知道工业产业园一定比影视产业园更强呢？！”
赵竹逸也没想到方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如此伶牙俐齿、气势逼人，一时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为什么没有其他城市的成功案例就畏畏缩缩不敢尝试？
东华多次作为试点城市，本就是华国的一种创新和尝试。
“我……”
唐安颜指着鼻子骂：“固执，短视，刻板守旧！你看不起贪官污吏，但你固执己见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领导！”
唐安颜一肚子气，骂完后便拉车门要走人。
“等等……”
“干嘛？！”
“这里离市区有点距离，”赵竹逸道，“我送你回家。”
唐安颜也不客气，将车门一关，坐回副驾驶：“麻烦送我去新景街，谢谢。”
黄俊东正悠哉悠哉喂鱼，便见唐安颜风风火火推开门，拎着几箱礼品盒走进来，直奔茶桌“咕咚咕咚”狂灌水。
他那特级一等的碧螺春……
黄俊东摸摸眼角的疤，明知故问：“谈妥了？”
果不其然唐安颜翻了个白眼：“谈崩了。”
“哈哈哈。”黄俊东笑了一声，“碰壁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找几个朋友看看能不能说得上话。”
唐安颜摇摇头：“崩了个大的，我们吵起来了，我算是把赵竹逸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这……这就不太好办了。”
回想起刚才那股无名火，唐安颜也觉得自己冲动，为了拿到地卑微一些多求几次又有何妨？
但她摇摇头，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她可忍不下这种委屈。
只是现在麻烦大了。
土地审批的权力直接隶属于赵竹逸所在部门，听说他们正处长刚调走，目前没有正处长，赵竹逸就是最大的领导，能一手把控全市所有审批权。
更何况即便审批通过，也需要他们紧跟开发，起到把控方向以及协调和监督等等方面的参与。
这条路算是彻底堵死了。
思来想去也唯有一个办法，唐安颜只能向再上一层级汇报，让赵竹逸的领导来压他。
可再往上的领导，她又哪里有那样大的本事能见得到、说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