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实在是瞒不过去了,谢酌只能无奈道:“你问吧。”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对面的人,语速极快地说道:“师父,我想问问关于飞升的事。”
“东宸道君当年,当真飞升成功了吗?倘若他确实飞升了,那又出于什么缘由,会让自己三魂之中的两魂剥离出来呢?”
谢酌微愣,未料到她的质问会如此一针见血。
就在他有些黯然神伤之际,一旁的“谢行雪”道:“若是你不肯开口,那就由我来。”
谢酌额间的青筋一跳。
“……说便说吧。”他对着荀妙菱低声道,“本来,我还以为可以再瞒你几年的。”
他闭了闭眼,说:
“阿菱,飞升一事,其实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美好——那些‘飞升’的道君,也并没有成仙。”
“他们不过是在天道的牵引下,踏上了那座天梯,抵达了距离仙界最近之处,最终,被迫献出自己的天魂。”
“至于剩下的两魂,都只是不被仙界所需要的杂质。”
“……”
荀妙菱的喉咙动了动。
她只觉喉间干涩,好似被一层无形的东西哽住。想要开口,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过了很久,大脑里那股可怖的空白感才渐渐褪去,让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哑着声道:“……师父,您在说什么啊?”
飞升的意思,不就是去天上做神仙吗?
如果真的像谢酌所说的那样……那飞升并不意味着永生,反倒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那,这数千年来,那么多惊才绝艳是人族修士,那么多苦心孤诣熬到了飞升的道君,他们最后的下场,居然是……
“阿菱,若是能选择,我何尝不愿自己此刻所言,都是些荒诞不经的胡话。”
谢酌的声音十分清晰,镇定,只是透着一丝隐隐的悲凉。
“人与魔,固然不两立。但仙与人,也从来不是站在一个立场的。”
“所谓的仙界,也不过是把我们人族当做耗材,去填补结界罢了。”
荀妙菱:“什么结界?”
“你应当听说过,人界与魔域之间有海天结界。那结界镇压群魔,力量超凡。”这时,“谢行雪”开口道,“这种类似的结界,在人界与天界之间也有一个,只是形态不同,名为‘逝尘川’。”
“此川暗藏玄机。既是隔断两界的天堑,同时,也可以杜绝一切魔气的入侵。”
“……天庭指引人族踏上修炼之途,归根结底,只是为了在自家的门前,再加一把坚不可摧的锁而已。”
第110章
听完这段话,荀妙菱沉默了半晌,这才抬头,眼眶有些发红,道:“那些被拉入逝尘川的人……还有机会回来吗?”
“大约是没有机会了。”谢酌语气里有种安抚之意,抬手压了压荀妙菱的发顶,“数千年来,从未听说有飞升的人再回来过。那逝尘川威力巨大,人族的魂魄进去,就如同泥牛入海,断没有生还的可能。何况还有那些仙人在天庭盯着……”
若是有什么异常,恐怕这些仙人就会出手,不会让任何一个修士逃回人间。
荀妙菱抓住他的手:“师父,那你……不对,是东宸道君。他当年是怎么发现不对劲的?”
谢酌和“谢行雪”对视了一眼。
“是天道。”蓝袍青年的语气也略有迟疑,“是有些古怪,但这些信息,是谢行雪在升到渡劫期之后,天道直接泄露给他的。”
荀妙菱实在是不可置信:“哈?”
天道?
天道还有干人事的时候?
“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谢酌轻轻摇头,“我们是被剥离出的两个分魂,没有完整的记忆,能知晓的内情就到此为止。再多的,恐怕只有当年的谢行雪自己能给你解惑了。”
荀妙菱擦干了眼角的泪珠,攥紧手心,道:“等着吧——等我飞升了,看我把那个什么见鬼的逝尘川给掀翻!”
“谢行雪”点头赞赏:“不错,很有气势。”
谢酌则整肃了神情,认真道,“阿菱,逝尘川的事得从长计议。我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些事,就是怕太早给你负担,或者让你在冲动之下行事过激。人间的修士若是明目张胆地与天庭为敌,日子定然不会好过……”
一旁的蓝袍青年却不同意他的说法:“若她只是个普通的修士,无法飞升,修为只能停留在渡劫之下,那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庸碌又逍遥地过上一辈子,也便罢了。但她是这数千年来进阶最快的修士,恐怕百年之内就要飞升——现在不调整心态、抓紧行动,难道要她和当年的谢行雪一样,把自己的魂魄切成一块一块的吗?”
这实在是诛心之语。
谢酌怎么会忍心看着自己唯一的徒弟重蹈覆辙?
谢酌的眉毛再次忍不住飞了起来,扭头道:“那你有什么办法对抗天庭?不如说来听听。”
对方反唇相讥:“这不是你该干的事吗?我只是一个被困在剑中的地魂而已。你在外面蹉跎了几百年的光阴,除了修炼,难道就什么都没做吗?”
“你——”
荀妙菱一个头两个大:“停!师父师祖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她算是看透了,她师父和师祖两个人格单拎出来都是情绪稳定、十分靠谱的那种,可一旦碰到一起就会产生特殊的化学反应,双方会毫无风度地互相伤害。
哪里像是同一个人的分魂,简直像是宿世的仇敌。
两方的争吵再次被荀妙菱叫停。
谢酌喉间溢出一声冷笑,随后侧首,刻意让自己的脸脱离对方的视线。温暖的光晕沿着他的侧脸缓缓游走,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却无法消融他眉目间的寒意。
另一边,蓝衣的“谢行雪”也不欲多言,冷淡地撇开视线。
荀妙菱:“……”她是做了什么孽还要来当他们之间的调解员?
“好,我明白了——”她刻意拉长了语调,看两人不肯转回头来,但余光还是隐隐地瞥向这边,就知道他们还是很在意她的态度,“逝尘川的事肯定要想办法解决,但是,也得从长计议,是不是?”
“……”
她的说法显然是在端水,但无论如何,多少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这事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谢酌低声道,“这关乎我们人族一族的兴衰。稍不注意,你就会变成众矢之的,或许连自己的同袍都会想要杀了你。所以,必须慎重。”
荀妙菱点头:“嗯嗯。”
其实她也明白。若说仙人的阴谋是针对要飞升的修士,可对人间来说还存在着更大的威胁,那就是每逢千年就要重来一次的魔潮。魔族一直除不干净,人族修士与他们缠斗已经是筋疲力尽,若是再与天庭的仙人公开闹翻,那就等于是腹背受敌……
怎么看都是受气包的命。
哪怕只是为了人间不乱起来,这些事也不能随便说出去。
连说都不能说,遑论是联合各个大宗门商议对策了。
荀妙菱思考了一下,道:“那这些事,师伯师叔他们知道吗?”
谢酌叹息了一声:“他们知道。”
七百年的时光,说起来长,但又太短。
他们有过一些想法,但最终都被否决了。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有努力变强。
无论是什么情境,拥有了强大的实力,才能有更多话语权。
他们做到了。
今时今日,东宸道君座下大能云集,他们成功将本就底蕴深厚的归藏宗推向了鼎盛时期。
即使知道继续修行下去最终会通往一条不归路,他们也没有停下脚步。
返虚、合道、渡劫……
他们一阶一阶的爬了上去。直到现在。
“作为谢行雪的分魂,我是有些愧疚的。因为这是谢行雪这个做师父的抛下的问题,到头来都要他的徒弟们来承担。”谢酌抬起扇子,敲了敲眉心,“但我此生的修为只到化神,帮不了太多的忙。而这一位……”他忍了忍,终究没有再口出恶言,“他的处境比我还要糟糕。地魂脱离了另外两魂之后是最脆弱的,他的消失速度比我还要快上许多。”
他望向一旁的蓝袍青年,神色复杂:“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醒来了。”
人死如灯灭。
而逝者的记忆和情感,都太缥缈。也只有在阴气浓重的鬼域中能够长存。
荀妙菱有些郁闷地咬了咬嘴唇:“就没有办法能让他留下来吗?”
“谢行雪”却轻轻哼了一声,笑道:“若我能留下,定然盯着你时时修炼,在飞升之前,把该学的本事全都学了。”
荀妙菱:“……这种时候您就别开玩笑了。”
三人一时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时,“哗啦”一声,谢酌展开扇子,遮住脸:“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两外两人顿时把目光聚集到他身上。
“谢行雪”:“你有法子?”
荀妙菱:“师父,你就别卖关子了。”
谢酌“呵呵”了一声:“是啊,这七百年里,我除了如某人所言一样在混吃等死之外,还是抽空做了些东西的。比如,我查到上古时期有种阵法,叫聚魂阵,能人死后的魂魄长久地凝聚不散……”
“谢行雪”微微眯起眼睛:“你研究明白那个聚魂阵了?”
“差一些。”谢酌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语气随意又带着几分笃定:“还差那么一点儿。不过——虽说比不上原本的精妙管用,可想要保住你的形体不消散,还是有点把握的。”
蓝袍青年有些惊讶,罕见地沉默了下来:“……”
这是已经完全失传的上古阵法。
想要复原,有难度不说,其中损耗的心血和时间就难以估量。
他没想到,谢酌居然真的愿意花这么大的功夫去帮他。
而谢酌则十分满意“谢行雪”现在的别扭表情。
他看不惯这个地魂很久了。他比自己更像原来的东宸道君,那又怎样?瞧不起谁呢。现在不还是得乖乖向他道谢?
他等着这一句“谢谢”很久了!!
然而,就在这时,却见荀妙菱忍不住“嘶”了一声。
“……聚魂阵?好耳熟啊。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