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些人的竹碗大小就跟几十年后许明月家正常吃饭的碗一样大。
他们手中被塞了竹碗,都有些怔愣的看着手中之物,不是脏的黑漆漆的看不见本来颜色的破陶碗,甚至有些根本不给碗,舀了一勺猪食就放在地上,让他们在地上舔食,或用手抓着吃。
另一个中年女人已经掀开了木桶上面的木盖,许红菱拿着大木勺在里面搅合了几下,要将刚刚煮好的藕粉搅拌的更加均匀,然后用方言普通话说:“都别愣着了,赶紧拿碗过来打饭了!”
这些人无不是饿的前胸贴后背的,身上是半点力气都无,见她们没有殴打和侮辱他们,反而给他们饭,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拖着一条瘸了的腿,拿着煮碗走到大门口照射进来的光亮下。
许红菱木勺又在木桶里搅动了两下,舀了浅浅一大勺浓稠的藕粉,接过男人手中的竹碗,倒入竹碗中递给他。
碗中不是泔水一样的猪食,也不是馊掉的烂菜糊糊,而是清澈透明,带有一点樱花粉一样晶莹剔透又干净的食物。
许红菱把碗递给他还提醒了一句:“刚煮出来的,有些烫,慢点吃啊!”
可她这句嘱咐不过是白嘱咐罢了,就着打开大门照射进来的光线,中年男人看到碗中带着香甜味道的藕粉,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根本顾不得烫,大约是吃的太急,他突然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嗽了几声,又忙对着手中竹碗吹了吹,又忙拿着勺子往嘴里舀了一大口。
其他人见到他突然咳嗽了起来,有之前就认识的,忙过来看他情况,然后就看到了他干净的竹碗中清澈干净的食物,也不禁来到了许红菱面前,许红菱动作麻利的接过他递来的竹碗,也是满满一大勺,倒在了他的竹碗中。
等他们的竹碗里都打了藕粉后,一个中老年老教授望着碗中的藕粉,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险些落下泪来。
从他们被举报被批斗这几个月来,他们唯一吃过的一餐干净的饭食,居然是来自一座监狱!
第160章 他们吃着吃着,一滴老……
他们吃着吃着, 一滴老泪忽地落入碗中,后面再吃藕粉,已经不再是狼吞虎咽, 而是珍惜的一口一口将竹碗中的藕粉,用木勺刮了干净。
吃完藕粉, 他们坐在湿热的牢房内, 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此时他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牢房内昏暗的光线, 将牢房内看的一清二楚。
牢房的布置十分的简单,一个够睡八到十人的大通铺,大通铺上铺着一张张宽约六十公分的芦苇席, 墙角放着一个盆架,里面按照编号放置着几个木盆,旁边是个有十个格子的柜子, 柜门上都有锁扣,只是没有锁。
虽然简陋, 却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干净的不像个牢房, 甚至比现在很多农村人家的房子都要来的好。
他们什么行李都没有,只有刚过来时穿的一件背心和短裤,哪怕被泼了脏污, 他们都不敢扔掉, 也幸亏许明月给了他们土肥皂, 能在河里将衣服洗一洗带过来。
两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将他们洗的衣服, 铺开挂在牢房内的盆架上,没有衣架,就那么耷拉在上面晾干。
之后就一个个忐忑不安的坐着发呆。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太过疲惫,刚刚又洗了澡, 吃了干净的食物,此时监牢内只有他们几个人,没有那些随时要将他们拉去挂着牌子,头上顶着白纸帽,游街批斗的红小兵在身旁虎视眈眈,他们心神放松之下,居然倒在了炕上昏昏欲睡。
两个下放来的女犯人睡在最里面,她们不敢睡的太沉,不光是她们,其他人也一样,中途不停的惊醒,惊醒后看着昏暗的房间,又忍不住精神上的疲倦和身体的疲累,转瞬又陷入沉睡,不断反复。
他们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蒲河口敲响了起床的晨钟,他们听到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和沉重悠远的钟声,不过片刻,就有人过来打开了厚重的木门。
他们顿时心头一凛,心肝儿一颤,以为又到了每天日常批斗他们的时刻了,只觉得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心底由衷的生出了对新的一天的害怕与惊惧。
很快,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外面的光线并不明亮,晨光熹微,天边还是一片蒙蒙的鸦青色。
只听一个身上背着木/仓的年轻人走进来,在门口重重的敲着门:“起来了!起来挑堤坝去了!”年轻人敲着门提醒他们:“拿着碗!把碗都带上!”
此时正值初夏,天气炎热,蒲河口不论是犯人,还是过去留下的灾民,都要早早起床去干活,以避开一天中最热的日头。
虽然身体上辛苦了些,但至少在这里不愁吃穿,中午还能捞到一顿干红薯的。
陈教授昨天吃的那顿藕粉早已经消化了,此时肚子再次饿的咕咕叫,但一晚上的饱睡依然让他的身体恢复些许的力气,从后勤的人手中接过他们等活儿要挖土的木铲,跟着大部队的人群往外走。
别的犯人看到他们几个新人,也没有觉得奇怪,蒲河口作为除了吴城监狱外,最大的劳改农场,总是三五不时的就送几个人进来,从监狱刚建时几十个犯人,到如今蒲河口光是关押过来的犯人就有了好几百个。
他们都神色木然的接过后勤给他们发的工具,出了坞堡般的监狱,穿过外面的大片的农场,来到距离农场五百米外,挖土的挖土,挑堤坝的挑堤坝。
陈教授几人拿到的便是挖土的活,这算是蒲河口农场最为轻省的活了,其次是挑土、抬石头、挑石头。
几人跟着人群走出了监狱,抬头看向天空,天空种繁星点点,勺子一样的北斗七星挂在天边,东方的启明星在晨曦的微光下,格外的明亮。
他们拿着木锹跟在大部队的身后,满心茫然,但好在看样子并不是要拉他们出去批斗他们,而是去集体干活。
这让他们松了一口气,他们不怕干活,只怕那种仿佛将他们踩入污秽种的侮辱。
一直干了一个多小时,清晨的太阳突然从河面上探出一点点光线来,将原本闪着银黑色波光的河面一下子照的红彤彤金灿灿的,日出的太阳红的像刚剥出来还留着油的咸鸭蛋黄,天上一道弧,水里一道弧,田间的白鹭忽地展翅在河面上悠闲肆意的飞翔着,真真是应了了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几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挖土的动作,抬头看向这大自然赋予的瑰丽无比的景色。
近处碧绿的荷叶、粉色的荷花,仿若洒了金子的河面,远处的日出,几个人像是好久都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色了,一时间竟看呆在了那里,还是有人看到他们停下的动作,高声喊:“木铲动起来!不要停!不要偷懒!”
几个人这才反应了过来,又赶紧拿着手里的木铲,专心的铲土,可还是时不时的看向日出的方向,一直到整颗太阳彻底的升上来,整个大地一片明亮。
他们也这才看清不远处那座坐落在大河边厚重坚实的坞堡型监狱,他们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封闭、落后。贫穷的地方,居然有人在这里建了这样一座堡垒般的建筑。
他们看看远处烟波浩渺的河面,回头便是重重叠叠仿佛望不到尽头的山脉。此时也终于知道,他们这些人为什么会被下放到这里,看看坞堡型监狱上四座高高的瞭望塔,和瞭望塔上巡逻的人,被关押到了这里,除非是长了翅膀,不然真真是插翅难飞。
他们早上的晨工是三个小时,从早上五点干到八点。
堤坝上是有凉茶在的,渴了就去喝一碗凉茶,将自己灌个水饱。
大约八点十分左右,蒲河口的监狱那边就用独轮车,推着几辆装着木桶的独轮车过来。
其他人一看,就知道饭食到了,纷纷扔下自己手中干活的工具,拿着他们自己的竹碗,有序的排队去打饭。
几个人刚来到陌生的地方,整个人都是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哪怕很多东西不懂,他们也不敢胡乱的向人打听情况,而是沉默的跟着人群去排队。
总共六辆独轮车,堆放在修了一半的堤坝上,每辆独轮车前都站了许许多多的人,一个个眼睛都放绿光的看着推着独伦车过来的几个人,其中一半独轮车种装着煮好的红薯,排队的人每人能获得另一个红薯和一碗煮着不知道什么野菜叶的杂粮粥。
他们几个人也排队打了一碗浓稠的野菜杂粮粥,虽是杂粮粥,但他们吃了一口,居然煮的很是软烂香甜,这些给犯人吃的饭食里面居然没有掺合沙子和泥土,就连搅拌在其中的野菜,也是洗干净后最后放入进去的,此时与滚热的稠粥搅拌在一起,也是绿的叫人食指大动,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杂粮粥里面放了盐!
这时代的盐已经不像古时候的盐那么珍贵,可这年代买盐依然是要盐票的,之前他们吃了两个月的泔水和猪食,所吃的食物里面便没有盐,没有盐也就没有力气,他们一个个都浑身发软。
负责监督他们干活的民兵小队的人,吃的东西和他们相同,最多就是能多打一碗粥,多拿一个红薯。
大约是之前已经干了三个小时的活,堤坝上的人全都一个个饿的手脚发软,眼前冒金星,一个个拿到杂粮粥和红薯后,就迫不及待的吃了起来,红薯皮也不剥,就这么一口野菜杂粮粥,一口红薯,很快就将手中的红薯和杂粮粥吃完了,连带着将竹碗的碗底都舔干净了,也只吃了个五六分饱。
陈教授他们几个看到身边的人都在舔碗,同样没有吃饱的他们也学着周围的人的行为,抱着自己的竹碗,将碗底舔食干净。
他们吃的很快,从排队到吃完也就半个小时,碗舔食干净后,很多人碗也不洗,他们按照宿舍的分组,往自己宿舍的一群碗勺那一放,歇息了一会儿,随着民兵队长的叫喊声,又拿木铲的拿木铲,拿扁担的拿扁担。
陈教授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见河水就在距离自己五六十米的地方,带着碗勺去河水里涮了涮,才又跟着人群一起拿着木铲河泥。
又干了三个小时,随着民兵队长几声清脆的敲锣生,都不需要人说,他们就知道要回去吃午饭了。
六月的天,又是正午的阳光,此时已经非常的热了。
有些人热的受不住,就脱了他们身上的麻布囚服,放到河里一阵搓洗,然后直接拿衣服当洗脸巾,将整个头、脸、脖子、胳膊臂膀一起洗了,再用湿麻衣擦拭自己的身体,甩着头上的水拎着湿衣服往回走。
会这样做的人非常的多。
陈教授几个人也都累的够呛,挖土不光只是用木铲将地里的土挖松,还要将地上挖出来的土一锹一锹的铲到土框里,会不断的有人过来,扔下空着的土框后,再将他们挖出来的土挑到堤坝上去夯实。
蒲河口的食堂也是男女分开的,分的非常的开。
原本陈教授他们在一起,两个女教授也跟着人群往男食堂走,被站在另一头的几个中年妇女高声喊住:“女同志食堂在这边!”
两个同样筋疲力尽的女教授听到叫声抬头,看看陈教授几人,又看看另一个角落的食堂入口。
陈教授拍拍妻子的手背:“你过去吧,从上午安排来看,这里看着是有秩序的。”
他们现在就怕那种无秩序无规则的状态,好像只要有人喊了口号,就能随意的将他们拖入深渊。
中午的午饭居然意外的丰盛,一竹碗野菜粉丝汤,一根红薯,一份蒜蓉蒸河蚌。
河蚌壳锋利,为了防止有人拿河蚌壳当武器伤人,午餐的河蚌全都是去了壳的,邻市产姜,用姜葱去过腥的河蚌上浇上姜末蒜蓉,河蚌滑嫩鲜美,这样一份监狱午餐,丰盛的将陈教授几人都不敢相信,这是是监狱的饭食。
就在他以为吃过午饭,他们就要继续去河边顶着中午的烈日干活的时候,身边的犯人们,居然一个个的回到他们各自的牢房里午睡去了。
陈教授几人跟着人群回到牢房,坐在炕上的时候,一时间都不由的面面相觑。
劳改农场的犯人,中午居然还能午休!
第161章 午休两个小时,蒲河口……
午休两个小时, 蒲河口的民兵也好,犯人也罢,身上流失的力气也都恢复, 但接下来依然不用去干活,而是要开始读主席语录。
没有那么多的红色//宝贝、书, 老师们边将主席语录写在黑板上, 大大的字, 每天教一句,大面墙壁上已经写了不少语录了,半个小时, 先复习之前学的语录,再学一句新的语录。
这些民兵和犯人很多都是不识字的,每天教的太多他们根本记不住, 只一天教一句,每日复习, 倒也学的像模像样。
如此过了半个小时,已是下午两点半, 太阳依然炽热,但也比从早干到晚,半点不休息来的好, 他们又开始拿着木锹、扁担、簸箕、麻绳等物品, 走向堤坝。
堤坝边也散落着很多工具, 如独轮车之类, 有平坦地面,可以使用独轮车来拉砖和石头的,便不需要人力来挑,就可以省去很多力气。
如此到了傍晚六点钟, 这些干完活的人,就地在河边洗了澡,又陆陆续续的回蒲河口吃晚饭。
晚饭应是一天当中吃的最少的饭食了,只有一碗河蚌姜丝杂粮粥。
本地因为产姜,人人爱吃姜,哪怕是生的姜,都能吃的津津有味,姜丝配合着鲜香肥美的河蚌肉,混合着咸味的野菜杂粮粥,哪怕只有一竹碗,那点河蚌依然是可以补充他们身体所缺营养的肉,让他们吃完满足的舔着碗,又一起回到牢房,聊天打屁一会儿,不多时就呼噜声震天响。
迄今为止,蒲河口农场还未发生过一起犯人暴乱逃亡事件。
他们都是从那三年灾害中过来的,知道这年代,能够有吃有喝,不被饿死,已经是侥天之幸,蒲河口确实每天都要干活,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可哪里不要干活呢?不要说从北地来的人,就当地人,又何尝不是每天天不亮就去挑堤坝,一直干到日落西山呢?
至少在这里,只要你不闹事,就不会受到无缘无故的殴打,就有饭食吃。
在这里度过了一天的陈教授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同样回了牢房,就在他们以为,他们今天也这样平安结束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民兵小队,叫他们出去。
陈教授几个人只觉得牙齿都打颤了来,浑身发抖,最终是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面色灰败的走在几个民兵的前面,面对接下来黑暗绝望的审判与殴打。
这几个月,他们都习惯了不是吗?
哪里都一样。
可他们依然害怕,依然绝望,只觉得满心悲苦凄凉。
他们年轻时为国抗日,好不容易国家太平了,他们才过了没几年好日子,就再次陷入更加晦暗的境地,只觉得辛辛苦苦这一辈子图什么呢?不值!不值啊!
满腔热血,不是坠入冰窖,而是陷入泥泞,堕入深渊,不值啊!
几个民兵小队完全不知道几个人心头的绝望与悲苦,他们只是听令带几个来主任办公室而已。
是的,许明月在水埠公社正式成立了‘革命委员会’,许金虎任革委会主任后,就立刻将自己的心腹大将许明月安排成了蒲河口的生产主任,蒲河口的一把手。
吴城正在为权利的争夺进入最关键的时刻,得知许金虎成了水埠公社革委会主任,还不知道许金虎到底是谁的人的新上任的革委会主任为了拉拢同时革委会自己的许金虎,很快就同意了许金虎推荐许明月任命蒲河口主任的任命书,另一边,县委书记、县长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得罪一个手下有着好几百号民兵的许金虎,孙副县长就更不用说,他现在首当其冲,是被整治的对象,许金虎又是他的人,他只有保,没有拉的道理。
只是这次孙副县长陷入其中,一时间失了权利,此前许金虎根本不知道此事,现在知道也来不及了。
蒲河口农场虽隶属于水埠公社,行政属性却和普通的公社一个等级,水埠公社也只比蒲河口高半级而已,比如许明月,在成了蒲河口生产主任后,现在已经是十八级干部,与隔壁五公山公社书记同级别,明面上许金虎和江天旺也才十七级,是没有直接任命蒲河口农场主任的权利的,必须要提交到更上级。
要是等他们争斗结束,必然有人想要争夺蒲河口农场的权利。
那么多的民兵小队,掌握一个大农场和一座监狱,他们抓的人送到这座农场,那不是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到时候谁不怕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