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放到蒲河口的时间正好是暖春五月,他们来到蒲河口时,除了他们身上穿的那点单薄的衣裳,什么都没有,换洗的内衣都是他们来到蒲河口后,新发的麻布狱服。
冬季这边的劳动是不停的,堤坝主要就是靠冬季农闲的时候在建,且冬季大河水落,临河大队水电站的大河沟里的水也都回落到养鱼的深水区,露出河沟底的烂泥,是挖掘河沟最好的时候,靠这几个专家教授来时身上穿的那几件单薄的短袖裤衩,只怕还没出蒲河口,不被冻死也要被冻病了。
别说冬天了,就是进入十月之后,他们原本的衣服也穿不了了,夜里更不行,暖炕烧的再早,他们这边也没有十月就烧暖炕的,起码要到十一月底,十二月热炕才会烧起来。
为此,许明月也得给他们解决被子被褥和衣服问题。
被子被褥倒是好解决。
棉被她是不缺的,这么些年,她车子里每个月刷新出来的棉被已经足够给蒲河口的人提供棉被,哪怕一床棉被才五斤重,上下得要两床,也是够的,难就难在,她要如何合理的将她这些年积攒的棉被拿出来,作为福利发给蒲河口的民兵、后勤干事及下放下来的教授他们手中。
她车里有床单四件套,纯灰色四件套她也累积了不少,可以拿出来给陈卫民、张医生他们做衣裳,问题是这么多布,她要怎么拿出来呢?
第202章 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
这些东西, 在这个时代,都太紧俏稀缺了,城里的布票都那么紧张, 更别说他们这边了。
若是一床被子两床被子还好说,十几床被子, 可就难说了。
被褥要是少了, 对于陈卫民几个人来说, 渡过这个冬天又是个很大的难题,除非一整个冬天都将他们关在监狱里面,有暖炕在, 勉强也能渡过去。
可这根本不可能,别说陈卫民了,就是大河以南许多没有厚实棉衣过冬的普通老百姓, 冬天也是要出来挑堤坝的,哪里就能安安稳稳的窝在家里过冬了。
许明月目光不由的穿过层层种植了红薯和大豆的绿色田野, 落到远处已经建好的养猪场方向。
为了避免让外面人知道陈卫民等专家教授们在蒲河口的情况,王根生他们暂时都被关押在养猪场方向, 白天继续挑石头到养猪场附近的堤坝,晚上直接睡在养猪场。
她也没叫人将王根生拉过来,而是直接去了养猪场, 让人叫了王根生过来。
王根生再见许明月, 恍若隔世。
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和他记忆中的妻子判若两人, 他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曾经她在老王家任劳任怨的影子,眉宇间更是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
七年时间,她就像完完全全的换了一个人。
他膝盖倏地一痛,被提溜他过来的周宗宝一脚踹在膝盖上跪了下来, 膝盖与水泥地面之间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疼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几个月时间,他起码瘦了有二三十斤,脸颊整个都凹陷了下去,完全没有了他作为读书人时矜贵傲慢目中无人的模样,灰头土脸。
他低着头,不敢再抬头看她,好半响,他疼的发白的脸色才缓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背着光,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影。
她姿态闲适的坐在那里,眉目微微低垂着俯视着他,眸光冷漠淡然。
王根生跪在地上往前膝行了两步,还没上前,就被周宗宝一把薅住了长长的头发,用力在他头上扇了一巴掌:“让你动了吗?”
王根生被扇的脑袋一嗡,却低垂着眼帘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他长得像王老太,就连装可怜时的神态都像极了王老太,一副委曲求全楚楚可怜的模样,垂着头不说话。
许明月这才起身围着王根生转了一圈,笑着对周宗宝说:“这都深秋了,蒲河口没衣服了吗?怎么还穿着短袖短裤?”她大量了王根生LUO露在外面冻的青筋凸出的小腿:“瞧把人给冻的。”
周宗宝不知道许明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顺着许明月的话认真的回道:“咱们河南的地都用来种红薯大豆了,棉、麻种的少,收上来的土布做冬被都不够,没有多余的土布做秋衣了。”
“啧啧。”许明月仿佛疼惜王根生似的,看着他在秋日里冻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的胳膊,笑着对周宗宝说:“咱们这位王主任别看出身不高,从小到大可没受过什么罪,你看看他小脸冻的,我都怕他熬不过这个冬天去。”
周宗宝微微皱了皱眉,满脸厌恶的看了王根生一眼:“那也没法子,咱蒲河口已经拿不出多余的布来了。”
王根生脑子多灵活的人,听着周宗宝的话,立刻就灵光一闪,抬头立刻说:“我能搞到布!只要你能放我离开,你要多少布,我能搞来!”
被周宗宝又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怒声呵斥:“让你说话了吗?”
周宗宝在蒲河口就像是许明月的打手一样,很多事都不需要许明月吩咐,恶事他全都干了,蒲河口的犯人谁不知道周宗宝就是许明月麾下头号狗腿子,凶恶的很。
对于周宗宝的动作,许明月丝毫没有阻止,反而笑眯眯的看着,等他打完了,才笑着开口对王根生说:“什么叫我要多少布?挨冻的是你又不是我,天气再冷,还能冷到我不成?”
她语气慢悠悠的,眉眼弯弯,气血充足的样子,比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还要耀眼几分,完全看不出来是七年前那个骨瘦嶙峋要死不活的样子。
周宗宝嫌弃的低头看了眼跪在地上垂头不语的王根生说:“老大,你管他死活做什么?死了就往堤坝下一填,还省了石料了。”
他逃荒来的一路上,见过的死人不计其数,他能活着带着家人乡亲走到大河以南活下来,手上若是没有几分狠劲,早就成为一具枯骨了。
他这种丝毫不把人命当回事的语气,听的王根生心中一阵胆寒,正是因为他们都是同样的人,他才能知道周宗宝说这话时语气里的淡然和当真。
王根生被吓的一个激灵,忙对着许明月和周宗宝哭求道:“许主任,周排长,我有钱,只要你们能放我离开,要多少钱我都给,还有布匹、粮油……”
他这些年往外面倒卖纺织厂仓库布匹,不光是赚钱,还屯了不少别的物资在黑市倒卖,包括市场上稀缺的粮食和食用油。
许明月没有亲自参与这件事,而是向周宗宝使了个眼色,周宗宝就叫人进来带王根生下去了。
后面的事情都不需要许明月安排,周宗宝就带人出去,用小船运回来不少粮食、布匹、食用油。
粮食和布皮还好说,食用油市面上还是太少了,没想到王根生这里居然囤了不少。
许明月查看完了堆积在仓库里的东西,满意地对周宗宝说:“你留两桶油在养猪场,这事先别对外面透露出去。”
周宗宝点头,私下低声对许明月说:“那小子不老实,估计还有好东西藏着!”
王根生在吴城批斗的那些人,要么是知识分子,要么之前是小有家财的人,若说他那段时间没贪墨一些好东西,鬼都不信!
许明月了然地点头:“人就在我们蒲河口,还怕他跑了不成,慢慢审就是。”
周宗宝同样露出个的心知肚明的笑,点点头出去了。
他知道王根生是许明月前夫,也知道顶头老大极其厌恶王根生的事,对王根生下手自然不客气。
许明月得了这些布和粮油,也没藏着掖着,而是去水埠公社找了许金虎,将王根生这么多年在吴城利用倒卖纺织厂仓库布匹的事,囤积了不少布匹、棉花、粮油的事和许金虎说了,没说具体多少,只问许金虎要不要,要的话她给他送些过来。
许金虎人在水埠公社待着,吃穿用度一切都是公家的,况且他现在是水埠公社一把手,待在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上,这段时间得到的好处可不少,闻言笑着说:“要是有多余的吃食,给你婶子送一些,剩下的你就自己留着吧,咱们大河以南还是太穷了些,啥都缺。”
蒲河口监狱又是建造在河边,水汽弥漫,夏日还好些,一到梅雨和秋冬季节,湿气和冷气仿佛往人骨头缝里钻,没有足够保暖的衣服,根本待不了。
许金虎不缺那点东西,还没小气到连那点子粮油、布匹都要贪的地步。
只是油这个东西,即使是许金虎也难搞到,这东西不能往水埠公社的食堂送,许明月就给徐金虎家里送了一瓮,顺便把自己囤积的花生油也拿了一些出来混在其中。
许明月将东西在许金虎那里过了明路后,就光明正大的将自己囤积的被褥、花生油,连着从王根生那里得来的东西一起,放入了蒲河口的仓库中。
对于仓库里多出来的两瓮花生油,被许明月拉到蒲河口来帮忙胎象已经稳固的赵红莲看到只是瞪大了眼睛,一句话都没有多问,只问许明月那些棉花被和布匹要怎么弄。
这些布匹虽都是一些染花了的,或者故意弄脏或染花了的瑕疵布,可布料结实绵软,不说质量多么好,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棉花布,就这样给陈卫民他们用也不太合适,毕竟名义上,陈卫民教授他们还是下放到蒲河口来劳动改造的。
许明月想了想说,低声说:“你问问后勤组的人愿不愿意拿自己家里旧衣旧被单换新布的,要是有愿意换的,按一比一的比例,就当时给自己人发福利了。”她补充了一句:“破旧一点的也没关系,剩下的布你统计一下看够不够,不够做衣服的话,就给民兵们过年发三尺布。”
不知不觉间,仓库里的那些新布料就换来了一些破旧的衣服和旧床单,让赵红莲带着人拼拼凑凑,做出来了不少用破旧床单拼接缝补而成的床单和棉衣。
床单自是不用说,本身就是破旧的,只是经过清洗过后还算干净而已。而那些外表破旧的棉衣里面,实际上都是将新棉花被里的棉花给拆开,填进了旧衣服里,做成的一件件外表破旧,实际上很保暖的棉花袄子。
蒲河口后勤组的女人们,全都是几年前逃荒到本地的外乡人,她们自从留在蒲河口,与蒲河口的民兵们成家后,就没怎么出过蒲河口,一直生活在这里轻易不出去,蒲河口又因为周围荒无人烟,距离最近的和平大队都还有三十分钟的船程,她们在蒲河口除了能接触到犯人和民兵,轻易见不到外面的人,连大河以东的水埠公社都没去过。
把事情交给她们做,许明月倒也放心。
等到了天气正式转冷之前,许明月也终于将赶制出来的破棉衣和旧床单,连着棉花被子和被褥一起,发到了陈卫民教授他们手中。
第203章 自从进入到十月后,没……
自从进入到十月后, 没有外套的陈教授他们早晚和夜里就十分难熬,十月的天还没到少炕的时候,他们来的时候没有被子被褥, 炕上就只有芦苇席,夏季还好, 哪怕夜里温度降低, 牢房内依然是闷热的, 不至于受冻受寒,可进了十月后,山风呼啸, 河风寒凉,到了夜里气温越发的低沉,早晚就只能靠着和犯人们一起出操让身体热起来, 哪怕已经天冷,他们已经撤了芦苇席, 铺上了今年蒲河口的新稻草,几个老爷们儿挤在一块儿, 依然冻的缩成一团。
许明月是生怕他们再大病一场,毕竟他们三个月前才病过一次,自他们来到蒲河口后, 就一直在建设水电站, 炎炎夏季, 除了生病那几日就没有停歇过, 这年头资源匮乏,一直以来又没有好的餐食修养身体,导致他们的身体虽称不上虚弱,但也算不上强壮。
许明月怕他们身体扛不住秋季早晚的温差, 再度冻感冒,只能提前拿了蒲河口的麻衣狱服来给他们当临时外套,只是粗布麻衣保暖效果差,若不是还没到冬季,陈卫民教授他们会更加难熬。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深冬季节还没到来,许明月就已经给他们送来了温暖的被褥和被子,哪怕被子被单表面上看上去破破烂烂、缝缝补补、满是补丁,可也依然架不住这是纯棉花被子,挡不住的温暖和绵软。
下面的被褥许明月没敢拿车里崭新的棉被,而是将许家之前的破被褥子都搜集了起来,铺在稻草上,上面再铺上乞丐服一样的被单。
她车里每个月都会刷新出一块精油皂来,她和孟福生两人又有肥皂票,供销社里别的不好买,肥皂还是好买的,只要你有票,基本上去供销社都能买的到,陈卫民他们睡得床单、被罩、棉衣虽看着破旧,却都洗的干干净净,闻起来还有一股阳光的清香。
陈教授他们也丝毫不嫌弃,在接到宽大破旧又暖和的棉衣时,立刻就穿在了身上,顿时一股轻柔的温暖笼罩了他们全身,驱赶了他们身上的寒意。
陈卫民教授他们不知道其它下放的人怎么样,可光是红小兵知青和王根生他们过来闹的两回,也知道外面不太平,他们本以为下放便是另一个地狱,却万万没想到,自来到这蒲河口农场,除了每日要费心劳力的修建水电站外,既没有挨过饿,也没有挨过打,更没有日复一日的侮辱唾骂,他们在这里,真的好似只是换了个地方工作,活的跟个正常人一样有尊严。
现在,连棉衣也给他们准备上了。
在大河以南已经待了小半年的他们,已经知道了大河以南土地的匮乏,知道本地甚少种植棉花,也知道了布匹和棉花对于这边人有多难得,许主任居然一下子拿出了三床崭新的棉花被给他们,还有三床棉花褥子。
从他妻子和张医生那里知道,张医生和妻子也都各分到一床褥子和一床盖的棉花被。
棉花被不厚,可有火炕搭配,已经足够他们度过这个湿冷的寒冬了。
临河大队那边,许明月也拿了一些瑕疵布和棉花被到大队部,交给了许红桦和江建军,让他们看着安排。
当然,这些也不是免费的,临河大队今年才有了新的粮食,这些自然都是要新粮换的。
许红桦和江建军一看这么雪白的棉花被和新布料,哪怕是染花的瑕疵布,那也很难得啊,哪里有给知青们的道理?但他们也知道这些棉被和新布料都是给知青们准备的,他们也不可能让知青就穿着夏季衣服过冬,他们舍不得新被子和新布料,就用家里陈旧的被子和旧衣服换新被褥和新布料。
哪怕江建军和许红桦两人一个是大队书记,一个是大队主任,家里也缺新被子新布料啊!
许红桦的长子都十一二岁了,再过两年就能定亲娶媳妇了,不得给新人准备新衣服新被褥啊!
他们用家中的旧被褥换了许明月带过来的新棉被,旧衣服换了许明月带过来的新布料,好在换过来的旧衣服都是成衣,洗洗就能穿,他们也怕换的衣服太破旧,让许明月知道闹的太难看,换的衣服虽破旧了一些,却也洗的干干净净,所有有破洞的地方,都用补丁缝补的严严实实,就连换的旧被褥,都比许明月送过来棉花被要厚实的多。
毕竟在许明月来这里之前,这里人祖祖辈辈睡的都是高床,没有火炕,被褥如果不够厚实,根本无法撑过冬天,而许明月车里的棉花被只有五斤重,按照当地人对被褥的需求,起码两床棉花被叠在一起,才够当地人一床被子的厚度。
可旧棉被再厚实,也阻挡不了一个实事,就是棉被上面有虱子。
此时被大队部送了旧棉被旧棉衣的个别知青们,还不知道棉被里有虱子这事,对于临河大队雪中送炭的行为,自是感动不已,越发觉得自己转调到临河大队来是来对了。
不论是建水电站还是建学校,都不是一两天甚至一两个月就能建成的,可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大队部不仅作为整个大队的办公场所,还是临河大队的粮仓,江建军不可能让红小兵知青们一直住在大队部,双抢之前,红小兵知青们都不知道大队部是粮仓还好,随着双抢结束,一缸又一缸的粮食收到大队部的楼上里,哪怕上阁楼的入口十分隐蔽,还上了大锁,江建军依然十分不放心,特意安排了两人到大队部隐蔽的楼梯外守着,夜里睡在大队部,心里越发想要学校赶紧建起来,把这些知青们通通赶到学校宿舍去,今后大队部就不再住这些外来的知青们。
只是双抢之后还要种秋红薯,种完秋红薯,紧接而来的依然是各个大队村落挑堤坝的任务,根本不够人手建学校的,为此江建军只能从山里召集泥瓦匠,在水泥和砖瓦厂那边将水泥和砖瓦都送到许家村稻场后,就紧锣密鼓的安排人建学校,学校规模大,一时半会儿建不完,江建军就让泥瓦匠先将教师宿舍和宿舍的火炕赶出来,尽量先把住在大队部的知青们都安排到教师宿舍里来住,不然江建军一天到晚的担心粮仓里的粮食被知青们给偷了。
从小在农村长大,忍饥挨饿长大的江建军比任何人都懂粮食的珍贵,丝毫不敢大意。
这批知青们也不容易,这个季节,正是大河以南的人开始为过冬做准备的时候,除了每家每户出的一个去挑堤坝的壮劳力,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全家出动,去山上砍柴砍草,囤积柴火。
这些城里来的知青们那里经历过这些?看着漫山遍野砍柴砍草的人,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商量着是不是也要上山去砍柴。
问题是,他们没有柴刀,大队部倒是有一把残破的菜刀,切菜还勉强能用,砍柴是万万不行的。
“要砍柴你们去砍,我肯定是砍不了的。”哪怕已经在农村待了大半年,习惯性偷懒的叶甜想到去山上砍柴、挑柴,依然摇头不已。
她有家人寄来的钱票,临河大队和荒山的大马路通了,炭山的煤炭又便宜,她和罗喻义商议,看还有哪些人愿意买煤的,几个都不愿意上山砍柴的人,干脆合伙一起去炭山买了不少煤回来,自己做煤饼过冬。
还有一部分没有钱买煤的,就只能合伙一起去山上捡柴。
也亏的四年前连续三年的大旱,导致山上还有许多枯木还为未逢春,这样的枯木守林员是不禁止砍伐枝条的,这些没有柴刀也借不到柴刀的知青们也激灵,就拽着垂下来的枯树枝,用力的往下拽,这些死了多年的枯木,被人用力相差拖拽的时候,就会从主杆那里发出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他们没人每天从山上拖两根手腕粗的树枝,日积月累之下,也能累积不少的木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