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的第一件‘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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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凤发将许凤莲送到老屋后,就自己独自一人回来了。
初冬的寒意,夹杂着河边的湿冷,就像一道道魔法攻击,吹的人骨头缝里都疼。
他整个人都瑟缩着肩膀,小小年纪,两只手揣袖子里,缩回了屋子内。
一进入荒山的房子,顿时有股暖意包围了他。
许明月的火墙并不只有卧室,而是包括整个屋子。
这是许明月第一次开火,从下午烧水洗澡,再到炖了一个小时的肉,晚上又烧了热水,灶台里面始终有温热的木柴,烤的整个屋子都暖了起来,暖的许凤发手背上的冻疮有些痒。
今年的冻疮才刚刚开始,等到三九天来临,到时候整个手背都会开裂、流血。
可这是他从小就习惯了的。
见许凤发回来,已经哄的小阿锦睡了的许明月出来,轻声问许凤发:“阿发,今天房子火墙烧热了,厨房的炕灶上有满满一大砂锅的热水,你要不要洗个澡?”
许凤发原本不想洗的,很多时候,他们一整个冬天,也就洗几回澡,太累的时候,连脚都不想洗,直接就睡了。
许是今天屋子太暖和了,晚上的红烧肉吃的太满足了,看到厨房砂锅里满满一砂锅的热水,他不禁点了下头:“好啊。”
其实面对许明月,他是有些拘谨的,他总觉得大姐有些不太一样,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大姐出嫁的时候,他都九岁了,对一手拉拔他长大的大姐,自然是很熟悉的,可眼前的大姐,让他熟悉又陌生。
大家都说,是离婚这件事,给了大姐太大的刺激。
还有人说,大姐其实不是他的大姐,是河里的淹死鬼。
可他想,没有淹死鬼会做那么好吃的红烧肉给他吃。
许明月说:“那你把澡盆拎到我房间的浴室里去,阿锦已经睡了,你动静轻一点。”
目前只她的卧室里做了浴室,另一个卧室是没有建浴室的,如果在另一个房间洗澡,地弄湿了的话,晚上许凤台和许凤发就不好睡觉了。
许凤发和许凤台的物品全都在老屋,这里实际上只是兄弟俩晚上的睡觉之所,除了垫在地上的茅草和稻草,就只有一床之前他们在荒山窝棚睡觉的破旧棉被。
如果他要在这里洗澡的话,他还没有换洗的衣服。
老屋其实也没啥衣服给他换洗,最多就是里面单衣换一下。
她从她旧衣服里找出一件牛仔衬衫。
这牛仔衬衫原本是春夏季节当外套穿的,并不像贴身穿的衬衫那样细腻柔软,甚至摸起来有些牛仔的粗糙,颜色也比较符合这个年代的朴素。
又找了条小阿锦的防走光内裤。
小阿锦的身高蹿的特别快,还不满八周岁的她,身高已经接近一米四,所以她的衣服,许明月一般都加十五到二十公分的码子去买。
她带的这三条全新的防走光内裤,就是150的码,纯棉宽松四角裤,较平常穿的内裤稍稍长一些,在裤脚处有宽宽的皮筋往里收了收,防止小朋友穿裙子玩游乐设施时走光。
毕竟小阿锦是真的活泼,爬上爬下翻跟头一刻都停不下来,每天三千米的游泳训练,都消耗不完她旺盛的精力。
说到游泳,自从来到这里,小阿锦已经一个月没有游泳了,也没有做游泳训练和日常训练,现在来了荒山,倒是可以训练起来了,虽说不用去参加比赛,但这里临河,小阿锦又喜欢游泳,很难阻止她夏日里去池塘里,或河里游泳,所以游泳技艺还是不能丢。
尤其是,他们这些河边生活的人还特别迷信,以许家村为例,许家村每年夏天都有小孩子淹死,就有迷信的传言说,因为许家村的形状如船,许家村那么大,人口又多,所以每年都会有人从船上掉入水里,可不就淹死了吗?
你要说迷信,这自然是迷信,可要说不是迷信,因为他们生长在大河边上,小孩子即使会游泳,在没有大人看着的时候,在深水里游泳依然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被淹死的,往往都是水鸭子。
至于裤子,她旧衣服里倒还真有几条,一条比一条丑。
一条女士格子老爹裤,当时在直播间买的,直播间看着还挺好看,结果买回来穿着跟个九分裤似的,直接能把人穿成五五分的那种,她懒得退,一次没穿就压箱底了。
还有一件黑色带绒的防水登山裤,原本是买来冬天下雨接送小阿锦时,免得裤子被打湿了冻的腿疼,被压箱底的原因是,她个子高,腿长,买的登山裤老是裤腿短了,就干脆买了条男士的裤子回来,裤腿倒是够长了,可特别的肥大,前面还有为男士嘘嘘设计的拉链,冬天她穿了两回,就嫌弃它丑,没再穿过了。
一件直筒加绒牛仔裤,不论是长度、材质都很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段时间流行往牛仔裤上甩漆点子的设计,所以这条牛仔裤表面上看,就像是漆工干活时被人不小心甩了一裤子的漆点子洗不干净似的。
她买的时候还不觉得,穿了一回后,怎么看那满裤子的漆点子怎么不对劲,越看越丑!
对了,还有一件羽绒裤,还是鹅绒的。
丑到什么程度呢?它后面是纯黑的,这个没问题,问题是前面两条大腿部分的图案,是一整个的白底青花瓷图案。
图片上看着还行,买回来洗了一回后,不知怎么,那后面的黑色和前面青花瓷有丢丢的掉色,将雪白的底色晕染成了脏脏的青黑白色,看上去就跟穿了十天半个月没洗裤子似的。
可这裤子还是鹅绒的,买来还不便宜,丢嘛,舍不得,不丢嘛,穿不出去!
那条甩了满裤子漆点子的牛仔裤,许凤发倒是可以穿,但是它长呀。
而且,以前她嫌弃它丑,可来到这个时代,她没的选择了啊,行李箱里都是夏天的衣服,就这么几件冬裤,那件男款的登山裤,她是准备给她爷爷的,咖色格子老爹裤,可以给小姑奶奶冬季御寒,至于她还带了一套黑色运动服和牛仔裤,她给了小爷爷,她春秋季就没得穿了啊!
她虽然想帮小爷爷,可也是在照顾好自己后,还有余力的前提下,舍己为人的事情,她真做不到!
她也不想做什么舍己为人的圣人。
她要是这种无私的人,她就干不出从小就装柔弱、装弱不禁风逃避干农活的事情。
给许凤发拿了这两件衣服,叫了许凤发过来递给他:“也不知道这裤衩子你能不能穿的上,你要穿的勒的慌,就把下面的皮筋拆了。”。
许凤发接到衣服愣了一下。
因为牛仔衬衫手感有些粗糙,有些像麻衣的触感,许凤发也没有多想,以为是前姐夫穿剩下的旧衣服,被大姐带回来了。
农村有句老话,新老大,旧老二,破破烂烂给老三,这话在许凤发身上,真是一点没错!
许凤发从小到大穿的衣服,不是大哥许凤台小时候穿的旧衣服,就是堂哥许凤起穿小的旧衣服。
许凤起本来就是那个‘破破烂烂给老三’的老三了,可以想象,哪些破旧的衣服传到最小的许凤发时,衣服该破成什么样了。
反正他长这么大,就没有穿过一条屁股和膝盖不打补丁的裤子,通常都是补了一回又一回。
他性格其实有些憨,有些愣的,大姐给他衣服,他也就接着了。
黑暗中,他也看不清手中的衣服长什么样,只那条短裤拿在手里还挺软的。
他难得洗一次澡,许明月就将那块白天用来洗澡洗被子的羊脂皂拿了出来给他,让他把身上沾湿后,打上羊脂皂,将身上好好搓搓,然后像淋浴那样,用葫芦瓢舀水往身上浇,把身上的泥点子洗掉。
许凤发挠头笑了笑,他夏天就直接在河边洗了回去,冬天就只洗洗脚,身上确实脏的很,洗完后,他摸索着穿上牛仔衬衫,躺在温暖的房子中,,第一次在寒冷的冬季的夜里,睡了个没有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安稳觉。
只剩下许凤台,还在就这厨房锅炉微弱的火光,吭哧吭哧的挖地窖。
厨房在许明月房间的侧面,灶台烧柴火,刚好通她卧室的火炕,锅炉通前屋的火墙。
其实他们这里的人,很少有弄火墙和火炕,除湿全靠高床。
可许明月已经习惯了冬季有地暖的日子,没有火墙和火炕,河边湿气还这么重,冬季真的很难熬。
她轻声叫许凤台:“哥,你干了一天活,歇会儿去吧,现在也没什么东西要储存的,地窖不着急,锅炉上有热水,房间里不冷,你要不去洗个热水澡,身上也能舒服些。”
“没事,你去睡吧,我干完了就去睡。”
农村的地窖其实很简单,以许明月小时候家里的地窖为例,就是一个藏在她床下面的地洞,地洞里堆满了红薯,至于里面究竟什么样子,因为里面永远黑漆漆的缘故,她其实一直都没有看清过她家地窖的全貌。
但因为许明月有砖和水泥,许凤台就想给她将地窖挖的大一些,方正一些。
他也不敢往地基的方向挖,而是往延伸的院子下面挖,到时候铺上砖,抹上水泥,老鼠打洞也进不来,储藏食物的同时,假如有野猪或狼下山,荒山上没人,她们娘俩也可以往地窖里躲一躲。
也多亏了整地的时候把树根全都挖出来了,现在上面都是后面填的黄土,不然他想挖出来一个地窖,还不知道要废多大的功夫。
晚上喝的那一碗红薯粥和几块土豆已经消化完了,许明月听到了许凤台肚子的咕噜声,将他之前留下没吃的一块红烧肉还有鸡蛋递给许凤台:“哥,你把这个吃了垫垫,锅里还有好多呢。”
她坐在厨房的小椅子上,借着微弱的火光,看着青年版爷爷单薄的宛如细麻杆一样的身子,出去将她的毛衣裙和土黄色宽松版羽绒服拿了过来,拿给许凤台看:“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许凤台大半个身子都在地窖里,只有胸以上的地方露在洞外,闻言朝许明月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
许明月不知道的是,许凤台因为长期缺乏营养,他其实是有夜盲症的,锅炉上微弱的火光,并不足以让他看到许明月手中的东西。
“毛线衣和袄子啊!”她又凑近了一些,在许凤台面前抖了抖手中的衣服,才让许凤台稍稍看到她手里拿的是衣服。
许凤台头从地窖的洞里抬起,看向许明月说:“兰子,哥哥没本事,帮不了你太多,你的钱你自己留着,给你自己和阿锦多买两件衣服。别老想着给我们买这个买那个。”想到妹妹故意多买了那么多砖瓦和水泥,知道她是想帮他,许凤台心酸的同时,也担心她。
浅橘色的火光下,许明月清亮的眼睛温柔的看着站在地窖中的许凤台,眉眼弯弯:“可我就喜欢给你们花呀。”
你是我爷爷啊!
或许是许明月距离他太近了,本该在黑暗中看不清东西的他,却莫名的看到了她眼里温柔的光。
不知为何,他鼻子一酸,有些狼狈的低下头去,用黑暗掩盖住他一刹那的脆弱。
他其实并不是很强壮很勇敢的人,只是身为哥哥的责任,让他像一座山一样,沉默地挡在弟弟妹妹们的前面,用他干瘦的身体撑起这个家。
其实他很累很累。
第21章 【三更合一】 以往这种累……
以往这种累是日复一日不能言说的麻木, 仿佛没有尽头。
可妹妹眼底的怜惜,就像寒冬腊月里,有人递给了他一杯温热的水, 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也驱散了他周身的常年萦绕的寒霜。
许明月依然是对许凤莲的那套说辞:“只有女式的衣服, 没有男式的, 不过这件毛衣很长, 穿在里面别人也看不见,不管款式如何,至少可以保暖。”她差点脱口而出喊了声‘爷爷’, “哥,你要不先别挖了,试试毛衣看能不能穿, 不能穿的话,我想办法把线拆了重新织一下。”
“还有这袄子!”她声音雀跃, “可暖和了!就是有点小,你上来试一下, 不行的话看妈能不能改改。”
老太太是个小脚,外面的活干不了,针线活还不错。
许凤台瓮声瓮气带了点鼻音的声音从地窖里传上来:“这好衣服, 你自己留着穿, 给我穿糟蹋了。”
他是真的这么想。
他一年到头, 不是在田地里, 就是在河滩边,要么就是在碳洞里,身上不是河滩的淤泥,就是炭山的煤灰, 永远没个干净的时候。
这衣服他虽然没看到具体模样,但肯定是好衣服,若是穿出去刮了,或是磨破了,他要心疼死,况且碳洞那地方,人还没钻进去,身上就没一块干净颜色了,穿那么好干嘛?还不如妹妹穿。
他是典型的付出型人格,从小小少年起,一直到老年,从来都是默默的为别人付出,好像那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都付出习惯了。
许明月却知道,老头子嘴上说着不在乎,心里却是极缺关爱的。
就好比她用奖学金给他买的豆奶,他嘴巴上说豆奶一股怪味道,让她不要买了,可每天早上都端着豆奶杯子,往他的老伙计群里钻,坐在那里慢悠悠的喝豆奶,然后叹一句:“唉,这东西哪里好喝了?叫她不要买,非给我买!”
她也不管许凤台的拒绝,伸手拉他上来,他却生怕自己身上的泥灰弄脏了许明月,忙摆手说:“别拉我别拉我,我自己上来!”
他上来后,还有些不好意思,被许明月推着,“赶快去洗澡,洗完澡试试这毛衣能不能穿!”
许凤台身上是真的脏啊!
基本上,在河边干活的人,没有人能保持身上干净,冬天还不能天天洗澡,不然没衣服换,一年当中,他最干净的那天,就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到大年初一那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