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深吸一口寒气,心中更加满意,不愧是他精挑细选买下的院子,与学堂毗邻,每日都能听到圣人之言。祢衡刚迈出一步,猛然皱眉,指着阶下盆中一株菊花:“此花为何不施肥?”
“怕熏着郎君,没敢施肥。”洗碗的婢女擦擦手,解释道。
祢衡怒极:“不施肥如何能开花结果,好端端的花都被尔等耽误了……去马厩取些马粪,我亲自施肥!”
这些人一点种地的经验都没有,幸亏被他雇来当仆从了,若留在家中种地还不知要耽误多少庄稼!
亲自施过肥,祢衡才冷哼一声出门,临走前还给了婢女一个让其摸不着头脑的白眼。
祢衡骑马行至府衙,嘴角一拉,臭着脸进了郡治正堂前的鼓楼。
入至堂内,祢衡扫视一眼,皱眉:“为何只有尔等二人,不是说今日要新来一人?”
祢衡是司鼓令,总管麾下三个鼓吏,堂内却只有二人。
一个年纪略大的老吏道:“那人不来了。”
“既已考中,为何不来?”祢衡已略有怒色,“此人姓甚名谁?”
“是曹家的曹劭,人家家大业大,看不上鼓吏这丁点小官呗。”老吏对祢衡这位上官倒是没什么畏惧,这段时日已经足以让他这个人老成精的老油子看透祢衡了。
祢衡在彭城是出了名的毒舌——不论亲疏,只要被他盯上,必定被骂得狗血淋头。但他只当面骂人,从不背后使绊子,老吏适应几天后,反倒觉得他比前任上官还强些。
鼓吏负责日常报时、仪式鼓乐,老吏自己觉得这活清闲,颇为满足。但他心知肚明,像曹劭这等世家子弟必定瞧不上这等微末官职,是以今日未见曹劭前来履职,也不觉意外。
可显现祢衡不这么认为,祢衡怒气冲冲:“我这般大才尚能屈就司鼓令一职,他曹劭反倒做不得区区鼓吏?”
老吏欲言又止。他本想委婉提醒祢衡,您原本官职可比司鼓令高得多,若非半月前当众斗殴,也不至于被贬至此。
只是一眨眼,便看到自家上官已经冲出了官署。
祢衡出门之后,立刻命两个士卒从库房中推出了祭祀的大鼓,跟他一起去曹劭府邸。
路上祢衡越想越气。就连他都屈从司鼓令一职——尽管是因为他斗殴被降职。
先前办公时,他遇到个难缠的家伙,没忍住讥讽几句,谁知对方竟要动手。祢衡被赵溪揍过十几回,为此专门练了拳脚,虽仍敌不过赵溪,但对付常人绰绰有余。他两拳就把那人揍出了轻伤。结果官降三级,成了司鼓令。
可那曹劭不过是草包一个,竟然也敢嫌弃鼓吏职位。
他当初可是在菜园种了两年菜才混上一官半职呢!
到了曹府,祢衡命士卒把鼓放在曹府正门对过,拎起鼓锤就狠狠一敲。
练习拳脚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击鼓也特别有劲。
巨大的鼓声瞬间传遍整条街道,曹府中门仆立刻出门而看。
祢衡大喊:“曹劭何在?速速让他来见我!”
曹府护卫刚要动手擒拿祢衡,却被随行的两名士卒横戟拦住。得知祢衡身有官职,护卫首领脸色骤变,急令手下入府通报曹劭。
这些护卫是今日跟随曹豹来看望曹劭的精锐,跟着主将见识过不少达官显贵,区区司鼓令本不放在眼里。但再小的官也是朝廷命官,名册在录,就不是是他们能随意发落的。
曹豹正坐在堂中与曹劭议事。
“兄长,陈昭哪里是轻视我,她分明是看不起您啊……”曹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添油加醋拱火。
曹豹早就对陈昭满心怨言。一来,他家大业大,陈昭按照田地亩数收税,让他多交了不知多少钱粮。二来,陈昭自己带着将领入徐州,这些日子有意无意从他手中夺兵权,曹豹对此事极为不满。
再加上堂弟这回事,已经是结了三次怨了。
曹豹神色莫名,他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改变现状,再让陈昭无法无天下去,这徐州就真成了陈昭的一言堂了。
“郎君,府外有一个自称祢衡的司鼓令要您出去见他。”门仆打断了曹劭的告状。
曹劭一脸阴沉出了府邸,认出了祢衡:“汝寻我作何?”
他语气略松了些。祢衡短短数月便能在彭城出名,依靠的不仅是骂外人,还有骂“内人”,连陈昭麾下的重臣都没少骂。
虽说祢衡是随陈昭而来的徐州,可并没有多少人觉得他是陈昭之臣。
祢衡斜眼瞥视,突然抚掌大笑:“咄!尔这衣架饭囊的蠹虫!也敢嫌弃鼓吏官职?”
曹劭愣了一下,瞬间大怒:“汝为何意?”
“一不能治民,二不能筹策,终日只知高坐犬吠!尔连县衙看门老卒都不如!还想凭借汝堂兄那点微末官印作高官不成?尔每日晨起,可要对镜三拜?一拜堂兄官印,二拜族谱虚名,三拜自己这副厚颜无耻的豚犬之相!”祢衡越骂越上头,唾沫横飞。
站在门后正欲要为堂弟出头的曹豹:“……”
他真的要出去找骂吗?
热闹传播的速度最快,不过一日光景,整个彭城上下都得知了曹劭被祢衡堵着门辱骂之事。
就连陈昭也听说了此事,她询问来找她分享趣事的吕玲绮:“就只骂了昨日一天?”
吕玲绮笑嘻嘻:“哪能啊,今日沐修,祢衡一大早就推着鼓去堵门了。”
陈昭心痒痒,把手头毛笔一丢,起身,“走,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走走走!”吕玲绮一听到能和陈昭一起出门看热闹,眼神瞬间就亮了,路过侧书房还不忘把诸葛亮一起捞着。
诸葛亮手中还握着图纸,被吕玲绮掐着腋窝捞起来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吕!玲绮!你的功课——”
声音在看到陈昭的瞬间戛然而止。
诸葛亮脸颊通红,整理衣服,恭恭敬敬见礼:“亮拜见使君。”
陈昭见到诸葛亮这幅小小年纪就满面严肃的大人模样,笑嘻嘻伸出手插到诸葛亮胳膊下,轻轻一提。
骤然又升空的诸葛亮不敢置信望着陈昭,声音破碎:“使君?”
他心中那尊完美无缺的主公神像,瞬间裂出了一道巨大裂痕。
这是他所知的那位威严、正直、不苟言笑、运筹帷幄的昭侯吗?
“亮儿,记住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陈昭哈哈大笑,把诸葛亮放下了,还顺手捏了把他的小脸。
诸葛亮依然是那副偶像破碎的模样,跟在陈昭身后魂不守舍。
“我早就好奇了,你为何会觉得我严肃不近人情呢?”陈昭领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诸葛亮失魂落魄:“乃是郭主簿所言。”
“奉孝之言你也敢全信?”陈昭短促一笑,“他骗你玩呢。”
诸葛亮更加失魂落魄。
偷摸走到曹府所在街上,陈昭发现已经有不少人装作“路过”在此来回游荡看热闹了。
陈昭轻啧一声,带着吕玲绮和诸葛亮径直寻了个不容易被看到的墙壁夹角,蹲下细听。
“哎呀,这个祢衡的嘴巴比诸葛亮还坏!”吕玲绮听了两句就忍不住惊叹。
“祢衡先前没骂过你?”陈昭惊讶。
吕玲绮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森白虎牙:“他要是敢骂我,我就把他牙都敲掉。”
在这事上,吕玲绮深得吕布真传。
听了一会祢衡骂人,陈昭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带着二人回府。半路上吕玲绮就先走一步往军营去了,留下一个低头自闭的诸葛亮。
“亮儿为何不说话?”陈昭思索,她记得自己刚才看到诸葛亮门牙长出来了啊,难道是另一颗门牙又掉了?
诸葛亮头埋得很低,闷声闷气:“亮不似祢衡一般……嘴坏。”
诸葛亮试图在看好的未来主公面前争辩几句。
“啊,我的嘴巴也很坏。”陈昭挑眉,“看来亮儿与我生来就有君臣缘分。”
第114章
诸葛亮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陈昭。
他脑中骤然冒出一个不那么合时宜的念头。或许当年留侯张良在留县遇到高祖皇帝,就是如今一般吧。
一句话便能确定这就是他要追随终生的主公。
”牙尖嘴利是多好的优点。”陈昭语气诚恳,”会稽太守王朗就时常公开抨击我,实在令人不悦。听闻此人心胸狭隘,最忌他人指摘。若能有人将他骂死,我军便可兵不血刃拿下会稽,打开南进长江的通道。”
此时的王朗虽仅为会稽太守,却已令人不胜其烦。先前陈昭见其治下百姓没有好路可走,特派昭明军进入会稽助百姓修葺道路,不料王朗竟撰文痛斥,言辞极尽刻薄。
陈昭自觉委屈——身为一郡之守,王朗自己不体恤百姓,旁人代为施以援手,他非但不领情,反而恶语相向。自己的百姓自己不爱护,别人来爱民如子,百姓就要变成别人之子,此乃天经地义。
诸葛亮顿觉自己并不宽厚的肩膀上压下了一座小山,他握握拳头,“亮一定勤加练习。”
兵不血刃的把人骂死很难,但他肯定会努力完成主公所托!
“亮儿也不必有压力。”陈昭见诸葛亮还真把这事当成正事来对待了,不禁哂笑,“此事有祢衡足矣,亮儿如今正事还是好好学习。”
到了府中,陈昭把诸葛亮送回书房,看到案上摆着的功课,心痒想在诸葛亮面前摆一摆老师的名头。
趁着诸葛亮年纪小,她还能用肚中墨水哄一哄他,再过些年,只怕就要轮到她背《出师表》(成功版)了。
见陈昭要拿起他的功课,诸葛亮脸色一白,下意识想要伸手阻止,想起了这是主公后又生生把抬起的手压了回去。他在心中期盼主公只是看一看前两页,不要往下翻。
只是诸葛亮低估了他的倒霉。
在他眼前,几张画满机关的图纸打着旋从一摞纸中落了下来,轻飘飘散落在地。
完蛋了。
主公好心让他入府读书,还找大儒教他,他却不专心读书,反而上课开小差,还天马行空地试图改造弓弩。
诸葛亮控制不住掐紧了手心,他喉头微微滚动,目光紧紧追随着陈昭的一举一动,心提到了半空。
陈昭俯身把几张从书册中掉出的图纸捡起来,饶有兴致看了许久,看到疑惑之处直接坐下来,拿起诸葛亮案上毛笔沾墨演算。
白纸上的墨迹迅速蔓延,那些陌生的符号如天书般令人费解。更让诸葛亮心惊的是,自家主公手中的笔尖所过之处,他精心设计的机关被一一改动。诸葛亮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当他的视线顺着那些改动游走时,瞳孔骤然收缩。主公的解法竟比他苦思半月所得更为精妙!特别是那处困扰他多日的箭频难题,陈昭只是稍作调整,诸葛亮脑中便如惊雷炸响——这分明就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正解!
“你想要让弩箭连发,思路没错,不过还有这几处可以改进的地方。”陈昭把诸葛亮招过来,语气更加柔和。
险些忘了,诸葛亮不仅有丞相之才,还能造诸葛连弩和木牛流马,这妥妥是她缺的工科人才啊!
“你所构思的连弩,有几个缺点十分显著。一则,准头低,只能扫射不能直射,箭矢十中一二;二则射程低,原本射一支箭的力度如今要用来射五支箭,只怕连八十步都射不出去;三则机关复杂,在沙尘和雨雾天气容易坏,自然还有最要紧的一点就是造价高昂。”陈昭圈出了图纸上几处机关。
诸葛亮咬着笔头,鼻尖都皱了起来:“军中弩车比亮改造的连弩强上数倍。”
他参考了昭明军中的武备,尝试自己倒推改良汉弩,可还是差距很大。
诸葛亮迅速看了一眼陈昭认真解释的神情,耳根有些红,心中流出丝丝难言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