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何赞突然捂住胸口,眼前一阵发黑。他想起自家孩儿还在家中苦等,想起那金灿灿的金子如流水般花出去,更想起陈昭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天知道那奸诈的昭侯会不会把工期都算在束脩里!
“狗官!工徒你调动不清,造价你探查不明,一味只晓得伸手要钱,实乃大汉蛀虫,老夫与你势不两立!老夫定要告知昭侯,把汝这狗官绳之以法。”何赞一脚踢翻案几,笔墨纸砚哗啦啦散落一地。
周集闻言浑身一颤,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何公明鉴啊……”
“你这屋里还敢铺地砖?”何赞痛心疾首,“你竟敢让修建书院的工徒来替你铺地砖,草屋难道不能处理公务?这都是民脂民膏啊,你简直愧对先圣教诲!”
何赞深吸一口气,想到自家空荡荡的库房,心如绞痛。
这昭明学院还不是……还不是……就是民脂民膏!
”狗官误我!”一声暴喝炸响,何赞抡圆了胳膊,照着周集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脆响在公廨内回荡,周集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纶巾都摔出丈远。
何赞犹不解恨,扑上去揪住周集衣领,拳头雨点般落下。
他全部身家都压在了昭明书院上,贪污,贪的是他出的赞助费,延误,延误的是他子嗣的前程。
不慌不忙赶过来的张抚听到屋内惨叫声,心中一慌,还以为周集遭了刺杀,连忙后退几步,拽住一个小吏。
“何事?屋内发生了何事?”要是有危险他得立刻跑路。
小吏哪敢管两位上官的斗殴,正慌忙之间看到张抚,连忙道:“何公与我家工曹史打起来了,张公快去看看吧!”
张抚一惊,忙去劝架,一入内就看到何赞在打周集。
“别打了,别打了,咱们都是读书人,怎能如此无礼?”张抚站在门口往里喊。
他年纪大,不敢过去拉架,拉不开事小,被顺手揍了事大。
“张兄,这个狗官贪污咱们的钱。”何赞声音凄厉,“这都是咱们的钱,咱们的钱啊!”
张抚耳边一嗡,脚下生风走到二人身边:“此事当真?”
他依然不信周集有这么大的胆子,往年朝廷拨钱修缮府衙,偷偷贪点也就罢了。可如今邺城是昭侯做主,这个书院更是他们这些冀州本地豪族一并资助监造,周集有多大的胆子敢在此事上钻空子?
“我昨日回府专门去翻了家中祖父留下的手札。”何赞给出了张抚不得不信的证据,“我家祖父乃桓帝时候负责监造宫殿的将作监,我何家正是靠祖父督造德阳殿发的家。”
这下不能不信了,人家祖父就是贪污宫室羡钱发家。
小贼往往比衙役更擅长找出同行。
“这事必须上报昭侯,老夫这就去找人,咱们联名上奏!”张抚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他家底是比何家厚些,可也经不起如此浪费。谁家的钱粮不是辛苦攒的?何况这回他们有理,必须上报!
二人身后,躺在地上的周集抬手喊冤,气若游丝:“……下官真没贪污……”
次日,州府之外,一群士人乌泱泱往州府涌,三里之外便被昭明卫发现。
“汝等何事?”昭明卫校尉厉喝,长剑已经出鞘。
“老夫来告状!”
“是啊,有人贪污……”
“昭侯必须为冀州百姓做主!”士人七嘴八舌,各个都怒不可遏。
士人你一句我一句,校尉听懂了他们不是来作乱,立刻把人留住,挨个搜完身后才放张抚何赞两个人进去禀告。
先一步禀告混乱情况的昭明卫已经抵达州府,报信士卒单膝跪地抱拳,声音还带着疾驰后的喘息:”禀主公,邺城士人聚众请命,现已堵在了州府街上!”
陈昭正与赵云讨论军中事务,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起身换上甲胄,心生纳闷:“怪哉,袁本初尸骨未寒时不闹,偏挑这大事已定的时节闹事……”
刚步入正堂,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就灵敏扑了过来,被赵云一把按在了地上。
“还请昭侯为冀州百姓做主。”何赞双手被赵云缚在背后,疼得呲牙,还不忘正事,就着疼痛,两行热泪顺颊流下。
“下官要状告监管书院营造的周集,那狗官贪污无能,有意拖延工期,实存亡昭侯之心!”
陈昭吃惊:“监造书院也能存亡我之心?”
她是命此人去监造书院,不是去监造制造武备的天工营作坊吧?
何赞哭道:“今日周集敢把五千文一根的木柱作一万文用,明日他就敢把冀州卖给反贼!见小利而忘大义,此狗官应当诛其九族,以儆效尤!”
只看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活脱脱是一位冒死也要上谏,为主公考虑的忠臣。
仿佛几月之前为了保住自己小命,把自己前任主公全家卖了,献城投降的人不叫何赞一样。
第155章
陈昭不禁对何赞升起了几分敬佩。
这是个扣帽子的好手啊,修个书院,竟然也能和造反联系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周集是在黄河修河道,挖出了什么独眼石人、刻着”莫道石人一只眼”的谶语呢。
陈昭示意赵云把何赞松开:“你说周集造反……哦,贪污,可有证据?”
修建书院本不是什么要紧事。昭明军这些年来四处兴修水利、整治农事,军中擅长土木工程的监造人才也有数十人。只是眼下昭明军的工曹史都被陈昭派往冀州各处,忙着灾后的紧急补救工程。比起这早一天晚一天都无妨的书院,自然是关乎百姓性命的水利农事更为紧要。
但周集虽不是她之嫡系,可她也曾看过此人生平记载,确认不是什么贪官污吏才派去修建书院。
陈昭不信,周集是汉臣时候不敢贪污东汉的钱,是袁绍臣子的时候不敢贪污袁绍的钱,现在成了她的臣子,能有胆子敢贪污她的钱。
听说过有人走在路上踢猫踹狗,没听说过有人敢钻进虎笼里面拔虎毛的。
何赞手忙脚乱地从袖中甩出昨日他打完人之后顺来的“证据”,又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帛书看上去有些年份了,边缘泛黄,还有几根毛糙露出。
“下官祖父在桓帝时期担任将作监,家学渊源,下官对这修缮营造之事,亦略有心得。”何赞眼皮都不扎一下就把自己亲爷爷给卖了。
反正昭侯要治罪也不能把他祖父从坟里挖出来鞭尸,可现在他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钱粮可是实打实的东西!
“正殿木柱,记载需要一万五千文一根,可实则从木贩手中拿货,只需一万文。”何赞神色激动起来,唾沫横飞。
陈昭捻起两本簿册对比,点头:“周集所记下的木价亦是一万文。”
“可这一万文还是桓帝年间的行情!那时天下太平,从天子到富户都在大兴土木,能做梁柱的良木自然金贵。可如今民生凋敝,谁还修得起大宅?木商积压的木材都要生虫腐朽了,五千文就能买到的木料,这狗官竟多花一倍冤枉钱!”
何赞撕心裂肺,越想越是气恼,只后悔昨日没把周集当场打死。
“这等狗官,不知已浪费了多少钱财,这些都是……可都是民脂民膏。”
何赞啪嗒一声跪下,膝行至陈昭身前,抱住陈昭小腿就开始哭,泪如雨下。
“百姓过的苦啊,节衣缩食,就盼着孩子能早日入学。周集此獠上对不起昭侯信重,下对不起天下黎民,其罪万死!”
这浪费的可都是他们的钱,他在家里盯着空荡荡的库房心都在滴血,急的晚上都睡不着觉。周集这个混账玩意却拿着他的钱挥霍……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与周集这等无能狗官不共戴天,死也要拉上这狗官垫背。
陈昭:“……”
怎么听,这个周集也只是无能,算不上贪污吧。
“汝言的确有理,依你之见,该如何修建书院?”陈昭望着面前说的头头是道、眼珠子都熬红了的何赞,若有所思。
这不活脱脱是个把握成本的人才?能干采购,还能干审计,祖上还有贪污的经验,能贼喊捉贼。
何赞立刻提起了劲头。这半月他茶不思饭不想,功曹一职本为举荐人才,可自陈昭改选才为考试后,功曹便形同虚设。何赞平日无事,一心惦记书院修建,白日翻数算书,夜里研读祖上留下的经验之谈。
他看不惯周集,就是觉得他上他也行!
”依下官之见,当节省材料成本,多雇工徒,将书院分作七区同时动工……”何赞口若悬河,极力兜售此策。
这般行事,两月后他儿子便可入学受教于大儒门下,更能省下四成钱粮。若能将这省下的钱粮如数返还予赞助的学子父母——那便妙极了。
“剩余之钱,便在书院之外修一西市。”陈昭眼神一亮。
把商铺卖出去,还能再赚一笔钱,市场建在书院边上,不愁生意不好。
何赞笑容一僵,眼睁睁看着已经飞回他身边的金砖又挥舞着翅膀跳回了陈昭怀中。
还要建集市?
他那儿子是个挥金如土的纨绔,本想着昭明书院建在这西郊荒僻处,方圆五里连个酒肆也无,正好拘着那孽障收心读书。如今若起了集市,三年下来,还不知要被他败去多少钱粮。
“昭侯英明。”何赞有气无力道。
那逆子真能指望他读出书来光耀门楣吗?
陈昭打量了何赞片刻,转身在书案后坐下:“我观你是个人才,即日起,你(AtiE)便担任书院和集市监造,升作工曹从事。”
何赞一懵,不敢置信愣在原地,生怕自己耳朵听错了。
他这是……升官了?从郡功曹升任了州工曹从事?
“本侯的剑不斩大汉的官,可若是你敢把你祖父那个毛病带到我手下来。”陈昭掏出印玺盖在调令上,让何赞过来拿调令,“我就把你全家送下去殉你前主公。”
“唔,亦或把你骨灰与米糊拌在一起糊墙,让你九泉之下也能保卫邺城。”陈昭似笑非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二人的距离很近,何赞垂首接调令,陈昭俯身在他耳边轻柔描绘了一番他的下场,何赞浑身鸡皮耸立。
何赞汗如雨下,两条腿比昨日被他殴打的周集双腿还软,当下恨不得说他祖父是义爷,撇清关系证明自己真不敢捞油水。
恐吓完一个,陈昭又轻瞥从进门之后就安静如鸡的张抚。
何赞被赵云按住的瞬间,张抚这老头就以一个远超他这个年纪的敏捷程度窜到了三丈外,紧挨着门槛,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
“张功曹来此有何事?”陈昭一句话还没说完,张抚就嗖一下窜到陈昭身前,脸上堆出十二分谄笑。
“下官微末小事,早教何从事道尽了。方才听得昭侯一席话,竟如醍醐灌顶,胸中块垒尽消。”
张抚走到州府门口就后悔了,他家底厚点,又不是少了这笔钱粮就过不下去,干嘛非要喊人一起来闹事呢……都怪他这个喜欢看热闹的老毛病。
见到何赞没被陈昭扒皮抽筋,还因祸得福升了官职,张抚才松一口气。
好歹这事是翻篇过去了。
“你也算检举有功,本侯便送你个商铺优先购买资格吧。”陈昭笑吟吟望着张抚。
张抚畏惧之下,哪还顾得上考虑商铺优先购买资格是个什么东西,只顾点头。
离开州府,张何二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张抚不乏艳羡拱手:“恭贺何从事高升。”他们愿意用重金送家中子嗣入学,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仕途无望才把希望寄托在儿孙身上。
自打昭侯改以考试选官,他们这些掌举荐之权的功曹,转眼便从人人巴结的香饽饽,沦落成无人问津的冷灶头。虽说凭着献城之功,比那些革职远调的同僚强些,却也强得有限。
如今何赞却是凭借祖上传下来的本事脱颖而出,另寻了出路。
张抚感慨,却也没多少嫉妒之情,多个朋友多条路,人家凭自己本事升职,说不准自己日后还要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
何赞这才慢慢回过神来,被陈昭敲打的畏惧散了,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忽然就升官了,站在原地砸吧嘴,梦幻道:“……不用指望逆子了,乃公自己就有大好前途。”
靠逆子不如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