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暮色四合,烛影摇红,众人才终于拟定出一份详尽的章程。
一本规整完善的章程从陈昭传到陈宫手上,文书绕厅一周,所有人都觉得已经十分完善了,才又传回陈昭手中。
“把这份章程抄写几分,送往洛阳和附近几州。”陈昭接过最终定稿,指尖抚过纸面上未干的墨痕。
郭嘉眯了眯眼,询问:“敢问主公,再命人抄写四份?”
青徐兖三州加上洛阳,一共四处。
“七份,给曹操、公孙瓒和袁术也各送一份去。”陈昭垂目,烛火倒映在她冷白的侧脸上。
己方辛苦整理出的东西就这么送给敌人?
一众谋士互相对了下眼色,齐刷刷看向了郭嘉。
你和主公最熟,你说。
这群没同僚义气的家伙,郭嘉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荀彧却先一步开口。
“此三人盘踞四方,与主公终有一战,是敌非友。”彧的声音如冰珠坠玉盘,字字清冽。
他是陈昭之臣,劝谏主公就是他的责任。
“三人为我之敌,三州之民为我之民。如何能为我一人野心弃万民于不顾?有民才有君,无民便无君。”
陈昭的声音清晰落在每一个人耳边,一众谋士不约而同屏息。
久久,荀彧挺直如青松缓缓弯下,拱手:“主公英明,荀彧远不及也。”
“文若亦是为我考虑。此民生之事,方能告示天下,若是军备要务,咱们自然要好生保密。”陈昭上身前探,强行握住荀彧双手,将他高举的双手压了下去。
“知我者,文若也。”
陈昭深知麾下臣子劝谏的好处,尽管臣子劝谏不一定都是对的,可要是没人敢直言劝谏,那才是离坏事不远了。
曹操赤壁之战输的那么惨,不就是因为打仗之前信心膨胀,听不进谋士劝谏吗。
“我还记着呢,方才议事,若非文若提醒,我险些就要错估税赋。”陈昭虚虚轻拍荀彧胳膊,惹得荀彧脸刷一下就红了。
太亲近了。荀彧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主公超出君臣的亲昵,他一向不是能和上官玩到一处的性格。
站在二人中间的郭嘉面无表情看着自己面前这两双交叠在一起的手。
要不然我走?
郭嘉磨磨牙,冷不丁瞪了自己友人一眼。
好你个荀文若,生得一副如玉君子模样,竟也干起了勾搭主公的事。
分明(ycxg)是我先来的!
郭嘉扬起一个假笑,轻咳一声:“那便由嘉派人将章程送与各处诸侯?”
荀彧多负责冀州内政,对外谋划是由郭嘉领头负责,此事的确分属他的责任范围。
再不努力干活,就要让荀彧后来居上了!郭嘉难得生出了一股紧迫感。
“那此事便交给奉孝了。”陈昭借着桌子遮掩,笑眯眯在桌下轻踢了郭嘉一脚。
好啦好啦,咱俩才是狐朋狗友嘛。
曹操拿到这份足有两个指节厚的防蝗策论,翻看过后,负手长叹了一声。
“胸怀何其宽广也。”曹操心情复杂。
扪心自问,他有了好事定会藏着掖着,哪能这么慷慨“资敌”?敌方多死一个青壮,自己在战场上就能少一个敌人。天下诸侯,几乎人人都这么想。
除了陈昭。
就如这半年以来的并州内政一样,他一开始偷偷摸摸学陈昭,以为陈昭发现之后会嘲笑他——毕竟他爹欠债五十万石的事都已经被编成童谣人尽皆知了。
偏偏陈昭就装作不知道,任由自己大摇大摆“抄”,还主动要卖给自己龙骨水车和曲辕犁这等能有利于农耕之物。
“她的确是太平道神女啊……”曹操长叹一声,带着几分苦涩。
兵败一塌涂地之时,曹操没有认输;得知自己妻儿被俘之际,曹操没有丧气。可如今他局势稳定,甚至随着卢植去世,洛阳无人,他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似乎一切都如他所愿……曹操却忽然看到了身前那座大山的巍峨。
曹操站在庭院中良久,直到手指冰冷才哂然一笑,自言自语:“我走到如今,天下英杰,又有谁是真高不可攀呢?”
何进、董卓、袁绍,他曾经都需仰望,如今都已不在了。
曹操裹紧貂裘,快步走回了内室……
寿春。
袁术冷笑,命人将陈昭派来送信的使者赶出了府邸。
“那竖子将袁绍妻儿送来,给我找了好大麻烦,如今竟还敢来卖我人情!”袁术斟了一杯热酒,热酒入肚,寒气尽散,浑身酥融。
他翻翻案上厚书,嗤笑道:“豫州在南,关中大旱与我何干?竟敢送书恐吓于我,真荒谬也。”
说着,袁术便将书册扔到案侧暖炉中,火光忽得窜起,十几息的工夫,书册就化作飞灰,闪烁着未燃尽的火星。
袁术自诩豫州地理位置好,去年坐山观虎斗了一年,把陈昭和袁绍当成乐子看。知道袁绍是为了丁点粮草就送了命之后,更是乐得笑出了泪花。
他占据江淮之地,去年关中旱灾,豫州也只有最北侧一郡遭了灾,灾情也不重。
只是袁术却忘了,旱灾没长翅膀,蝗虫可是长了翅膀,哪里粮多往哪里飞。
“主公,孙策又在厅外求见。”亲卫进来禀告。
袁术皱眉,不满嘀咕:“又来了。”孙坚死后,他自然而然接管了孙坚手下的精锐部下,谁知本该在家中老实守孝的孙策却总闹着要为父报仇,实在麻烦。
他身侧谋士抚须道:“主公将他随意打发了就是。”
……一个时辰后。
“欺人太甚!”孙策双目红肿,狠狠摔门,大步迈入灵堂内,跪在灵前,束发的麻绳垂落半截。
孙策去找袁术借兵报仇,不出意料又遭了拒绝。袁术用守孝应付他,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他狠狠一拳捶地,咬牙切齿道:“不能为父报仇,我实无用。”
孙策头抵在棺材上,两行热泪滚落。
黄盖跟在孙策身后,怒目圆睁:“袁术实小人也。孙将军留下的部将本该交给伯符,他却昧着良心私吞了,咱们三番五次上门讨要,他竟也黑着心肠不还。”
“我儿不可与袁术为敌。”吴夫人身着白麻衣,从内室匆匆走出。
“如今汝父已亡,你尚且年少,手中无兵无粮,与袁术为敌,乃自寻死路。为今之计,当安稳守孝三年,待到三年之后,再另寻一地立身。”
吴夫人出身吴郡大族吴氏,孙坚在时,孙坚在前征战,她留守后方抚循部曲,供给粮饷。丈夫壮年横死,吴夫人悲伤之时亦没有失去理智。
为夫报仇在保全全家之后。
孙策不语,只是跪在棺材之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夜深人静,孙策提笔写下一封信。
【吾友公瑾,我于昭侯有旧……欲向昭侯借兵报父仇……不知可否?】
孙策不想忍,他觉得自己父亲听从袁术命令攻打荆州,却被黄祖杀害,袁术就该给他父亲报仇。至少也应当将他父亲留下的部从还给他,让他能自己带兵去报父仇。
袁术这样无情无义之人,自己凭什么还要再为他征战呢?
天下之大,何处容不下他孙伯符。
孙策已经暗自下了决心,向周瑜问计,也只是再增加些底气。
可他与昭侯相处只有半月,还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昭侯会放心借兵给他,让他为父报仇吗?可他也没什么珍贵东西能抵押在那取信于昭侯……
孙策忽然想起,那时候他爹借粮,似乎是把他压在了昭侯帐中。
“我有弟妹啊。”孙策灵光一闪。
作者有话要说:
宋代《癸辛杂识》记载“浙鸭赴汴食蝗,一鸭日吞百虫”,明清时期形成“鸭兵”制度。
元代规定“每户需出丁灭蝗三日”,明代灾年以蝗虫抵税(《明实录》载“捕蝗一石,抵粮一斗”)
第159章
孙策心中有了成算,连着几日都仿佛钻了牛角尖一样越想越觉可行,连好友周瑜的回信都等不及了。三日后,按耐不住的孙策还是找到母亲,向母亲询问此事。
吴夫人望着面前身着孝服的长子。
麻衣如雪,粗粝的斩衰裹住长子挺拔的身躯,腰间草绳勒出瘦削腰身。额前束着生麻首绖,在苍白的脸上压出一道痕迹,眉峰低垂,眼窝深陷如刀刻,下颌瘦的骨头清晰。
她的长子和丈夫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倔犟。正值壮年的丈夫骤然去世,所有重担全压在了策儿身上。要为父亲报仇,要顶起门楣,要照顾母亲和弟妹,还有被袁术截走的精锐……将平日好笑语的长子压成了一副沉闷模样。
“你既已下定决心,那就按照你所想去做。”吴夫人抬手,孙策顺从把脑袋低下,任由母亲抚摸脸颊。
吴夫人轻抚孙策棱骨分明的脸庞:“汝父已逝,家中大事,便该由你做主。你既已有了决断,便大胆去做。你去借兵,娘写信给你舅父,帮你筹集粮草。”
只是吴夫人心中也不抱什么希望。荆州与徐州远隔豫州,纵杀了黄祖,于昭侯也没用好处。这世上,哪有人会为陈年旧谊赌上兵马钱粮?
她只是希望自己儿子撞了南墙能回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策儿年纪还轻,来日方长,何苦争这朝夕?可面前的长子神情激昂,年少意气,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孙策低落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他眼神发光,急不可待:“那儿这就去写信!”
有了准确的目标,孙策沉闷许久的尾巴又欢快摇晃了起来。
在孙策日日盼望下,好友周瑜和昭侯的回信一前一后到了他手上。
孙策三两下看完好友回信,周瑜安抚孙策一番,觉得可以试着借兵,只是也隐晦表达了他的意见,认为此事成功概率不大。
而后孙策拆开了昭侯回信,看了两行,虎目中就蓄满了泪光。
“昭侯不但愿意借兵给我,竟还愿意帮我照顾家眷……”孙策喉头滚动,双目微红。父亲死后,袁术翻脸无情,故交避之不及,他短短数月,就尝尽了人情冷暖。
只有昭侯,分明只有半月主臣情谊,却愿意给他借兵报父仇,还在信中真诚说袁术非良主,劝他为保护家眷,应当把母亲和弟妹都送到冀州妥帖安置。
昭侯考虑周全,甚至要给他母亲找一职位排遣寂寞,还要让他弟妹都入昭明书院读书……
虽因守孝之故难以成行,这番心意已让孙策胸中滚烫。
孙策深吸一口气,眨眼将眼中泪珠憋回去,命下人将几个弟妹带到书房中。
他要挑一个最省心的质子!
六个孩童齐刷刷立在书房,从垂髫到总角,皆着素服。孙策目光逡巡,要(gpiI)择个最妥帖的……最好看的漂亮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