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昭侯的喜好,孙策默默把“长得好看”提到了最高级。
“大兄?”孙策低头看向自己腿上的挂件,他年纪最小的妹子,孙尚香。
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一双杏眼灵动有神,腰间还别着把小木剑——活脱脱就是他幼时的翻版。
就是年纪太小了,虚岁六岁,字都还认不得几个,总不能让昭侯派人帮他养妹妹吧。
孙策露出一个笑容,提起孙尚香颠了颠:“乖妹子,跟着婢女去用膳。”
把自理能力几乎没有的妹子送走之后,孙策视线落在了自己二弟孙权身上。
少年生得一副好相貌,尤其那双猫儿似的眼睛,日光下隐约流转着碧色,灵动中透着几分狡黠。更难得的是,在一众弟妹中数他最是聪慧机敏。
”都退下。”孙策挥退仆从,独留孙权在书房。他伸手揉了揉弟弟柔软的发顶,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为兄打算把你押在昭侯那儿,换三千精兵为父亲报仇,你可愿意?”
孙权还是半大少年,听到自家兄长这番要把自己送给陈昭当质子的言论,瞳孔倏然睁大。
他吗?
“唉,可惜你年纪不够领兵,若你年纪够了,为兄都愿意把自己压在昭侯处,让你领兵去为父亲报仇。”孙策半真半假道。
想要把自己压在昭侯麾下是真,回想跟随昭侯那半月时光,只管冲锋陷阵的快意,不必操心粮草辎重的轻松,确实令人怀念。
至于那一半假话嘛……自然是父仇他也要自己报!
或许是出于武将的直觉,孙策总觉得自家二弟虽说射箭舞枪也有模有样,可一旦拿起兵法书就乱读一通,要让他单独领兵,似乎很容易被人追着揍。
孙权也没迟疑多久:“能为父报仇,弟自当前往。”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书房门外,一个小小身影正趴在门上偷听。
孙策自觉不是什么机要之事,就没有命令侍卫把守书房——他自诩武艺高强,一向不喜欢带侍卫在身边。
孙尚香蹲在门外听完了全部对话,磨着虎牙,眼中升起了火苗。
她大兄居然要背着她,把去见昭侯的好事独留给二哥!
孙尚香顺着墙根离开了书房,溜到假山边上,几个婢女正不慌不忙四处寻人,看到孙尚香在假山边上玩耍,熟悉站在不远处等候。
再胆小的婢女,在经历了两年“女公子不见了”“女公子回来了”“女公子又不见了”“女公子又回来了”的摧残之后,也不会再着急找自家女公子了。
孙尚香玩了一会,又兴致缺缺回了自己闺房,借口午睡将婢女们都打发出去。待房门一关,小姑娘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从锦被中跃起,赤着脚丫在青砖地上来回踱步。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靠墙的书架——那里整整齐齐码着全套《太平要术》,正是昭明书坊刊印的第一版首发本,虽然六岁的小丫头连书名都认不全。
书架侧面悬着一幅神女画像,画中人身着戎装,英姿飒爽。画像右下角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她自己的名字,紧挨着”陈昭”二字,中间还画了朵小红花。
——从小听陈昭的事迹长大,孙尚香是陈昭的死忠粉,立志要学昭侯一般名扬天下。
“我还没见过昭侯呀。”孙尚香眼珠狡黠一转。
几日后,孙策收拾好行囊,就带着孙权一同离开了孙府。
吴夫人拉着孙权喋喋叮嘱,儿行千里母担忧,哪怕知道冀州不是龙潭虎穴,吴夫人还是放心不下。毕竟自家次子是过去当质子,质子哪还能不受委屈?
“怎得不见妹子?”孙策正想抱一抱小妹,扫视一圈却没看到孙尚香的身影。
“她年纪小,我只说你和权儿有要事外出,她定是又不知疯玩到何处了。”吴夫人轻叹一声。
孙坚死讯传来之时,孙尚香一开始还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回不来了,后来有个下仆说漏嘴告诉她回不来就是死了后,孙尚香哭晕了两次。
这么小的年纪,哪能再经得住一次兄长离去的刺激。吴夫人便命府中上下瞒着孙尚香,只告诉她两个兄长有事外出,两三月便能回家。
没人注意到第二辆马车上盛放衣裳的箱子动了动。
衣箱足有半人高,盛下一个六岁女童绰绰有余。孙尚香靠在木箱内壁,用随身的小匕首在箱壁上凿出个拳头大的透气孔。她屏住呼吸,透过小孔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直到马车缓缓开动,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抱着孙权的衣裳沉沉睡去,嘴里还无意识地叼着兄长的一截衣袖,时不时发出几声梦呓。
直到正午过后,孙权返回马车想要换身衣裳——
“啊啊啊!”孙权惊恐的声音响彻车队。
“出了何事?”孙策闻声拔剑而来,剑锋挑开车帘的刹那,正看见自家二弟面如土色地从衣箱里拎出了个无比面熟的小姑娘。
孙尚香发髻散乱,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水,怀里紧紧搂着件被揉皱的锦袍。被提在半空,还笑嘻嘻挥手打招呼:“大哥、二哥,好巧啊!”
“啊啊啊!”
孙策惊恐的叫声划破长空。
半个时辰后,孙策孙权这一对江东少年英才有气无力靠在车厢内,面面相觑。
二人中间坐着江东第一难题——时年六岁的枭姬孙尚香。
“大兄,怎么办?”孙权毫不犹豫把责任推给了自家大哥。
“送回去!”孙策斩钉截铁。
孙尚香嘴一扁,就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两团眼泪已经积在了眼中。
孙策额上青筋一跳,又斩钉截铁:“兄妹齐心,其利断金,咱们带着小妹一起去冀州。我命人快马加鞭回府给娘说一声。”
孙尚香露出甜甜的笑,扑过来搂住孙策脖子:“大哥世上最好啦!”
“那昭侯呢?”孙策抱住胳膊,冷酷质问。
“昭侯最最好!”孙尚香丝毫不端水,咧着小牙就出卖了自家大哥。
孙策:“……”
他忽然知道当年为何父亲听到他称呼昭侯主公会是那个态度了。
*
冀州昭明军营。
高顺沉默寡言跟在吕玲绮身后,看向吕玲绮的眼神中满是担忧。
“女公子本就不受昭侯喜爱,再如此肆意带顺一外来之将在营中行走,只怕会惹怒昭侯。”高顺苦口婆心劝说吕玲绮。
在高顺心中,吕玲绮还是如自家主公一般脑子不太灵光的模样。
高顺没有瞧见吕玲绮面上一晃而过的心虚。
“无碍。”吕玲绮轻咳一声。
谁让她把高顺骗来的借口就是“年少莽撞,不受昭侯信任,同僚排挤,手下无兵无粮”呢。
可她要是不这么骗,高顺也不会抛弃她爹,来替她“撑腰”啊。
高顺还不知道他心中“傻乎乎缺根筋”的女公子,如今在无辜纯良昭侯的教导下,已经学会了用苦肉计骗他。
第160章
听到吕玲绮这一句“无碍”,高顺更加忧心忡忡。
“无碍”这两个字,他也时常从吕将军口中听到,而吕将军每一次说无碍,就代表吕将军又一拍头想出来了一个根本没用脑子的主意。
“女公子既已追随昭侯,便不可似在家中那般率性而为,为臣者当恭顺严谨……”高顺翻来覆去念叨他那些为臣经验。
吕玲绮糊弄似的隔一阵就点点头,装出一副吸取长辈经验的模样。
实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都不打算记。
她高叔带兵打仗是有一套,可为人处事嘛……高顺明知她爹哪哪都不适合当主公,却还是忠心耿耿,可见高顺读书还没她多了。
不多时,就走到了昭明陷阵营。虽名为陷阵营,却还只是个名不副实的空架子,士卒都是从冀州新招收的新兵,高顺才训了一月,才刚学会看令旗行事。
陷阵营精锐要求十分苛刻,要体格健壮、武艺精湛、悍不畏死、绝对服从,经严苛训练配精良装备,专精重甲冲锋与密集破阵。
每人的标准配置就是身着一鱼鳞甲,手持丈八长槊,带环首刀、配强弩,还有防箭阵的大型橹盾和较为容易行动的轻型旁牌。一套装备下来少说也要六十斤重,再加上随身携带的粮草绳索,负重超过八十斤。
吕玲绮披挂整齐,鱼鳞甲寒光凛凛,环首刀悬于腰间,可掂了掂手中长槊,仍觉分量不够。她皱了皱眉,转身“哐当”一声将槊丢回兵器架,转而扛起自己那杆沉甸甸的画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全军听令!”她大步流星地穿过营地,铜锣“咣咣”震响,惊得帐篷里的新兵们手忙脚乱往外冲,有的连甲胄都穿反了,有的腰带还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乌泱泱的人群挤作一团,场面混乱不堪。
高顺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忍不住摇头:“太慢了。”在他眼里,这些新兵毫无章法,简直像一群受惊的羊群。
他还记得吕玲绮信中说她“年少莽撞,不懂治军”,高顺便有心借此机会教吕玲绮如何训练兵丁,他指着这些新兵道:“凡战之道,位欲严,政欲栗。治兵需要严厉,不能心慈手软……”
“我懂。”
吕玲绮咧嘴一笑,她拽着高顺来到队伍后方,见谁动作迟缓,上去就是一脚,厉声喝道:“到战场上敌军也会等你穿好甲胄再动手吗?”
“今日不流汗,明日就流血!”
“就你们这懒样的,有几个人能成精锐?”
“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新兵!”
吕玲绮把长戟插在身侧,靠着长戟双手抱胸,懒洋洋道:“最后那十个人,午饭不用吃了。”
此言一出,队伍齐刷刷一震,速度比刚才快了三成。这些冀州兵,刚经历过“人相食”的天灾,为着一口饭吃连命都能不要,好不容易进入昭明军,能吃上两顿饱饭。
挨顿打不过皮肉痛,不让吃饭那可是要他们的命!
整肃完队伍,吕玲绮带着高顺和陷阵营这些新兵负重巡逻。
目标明确直奔河滩。
“已经入冬,河滩还有这么多人?”高顺沿途见不少人都背着陶罐往河滩去,有些惊讶。
吕玲绮神色平淡,大步流星走在官道上,低声解释:“主公说明岁可能有蝗灾,命个户挖蝗卵抵徭役,多出的蝗卵还可换粮。”
巡逻的昭明军占了半边官道,来往百姓看到昭明军的旗帜,远远就让开了路,都挤到另外半边官道上。
“昭侯治军严明。”高顺望着一丈外与巡逻队伍擦肩而过的成群百姓,钦佩赞叹了一句。
丁原的并州军?五里外百姓望风而逃。董卓的西凉铁骑?所过之处连狗都得挨两刀。即便后来跟着吕将军驻守洛阳,卢太傅虽约束军纪,可百姓见了他们依旧像见了恶贼,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反观昭侯治下,百姓却并不畏惧昭明军。
高顺目光扫过络绎不绝的百姓,眉头微蹙。这些扶老携幼的人群里,竟十有八九都提着竹笼,笼中大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声此起彼伏。
到了河滩,高顺才知道为什么有人带着鸡了。
整片滩涂上人头攒动,锄头与木铲此起彼落。大人跪在泥地里,仔细拨开土层,寻到蝗卵就扔到陶罐中,小儿提着陶罐,每发现一团蝗卵便欢呼雀跃。待人群犁过一遍,再纷纷打开竹笼,肥硕的大鸡争先恐后钻出,再把地翻找一遍,将零散的虫卵都吃干净。
人和鸡都已经轻车熟路了。这事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开的头,仿佛就是忽然有一天,有人发现鸡比人更擅长找虫卵,而且母鸡吃了蝗卵之后生蛋更多更大了,于是家中有大鸡的百姓就纷纷带着鸡来滩涂吃自助餐。
蝗卵可比草籽贴膘多了。唯一的顾虑也就是会不会有人趁乱偷鸡,毕竟现在人人都饿肚子,后来有人就找根绳子捆在鸡翅膀上溜鸡,可也难免有防不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