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她目前手头的田地也不够多,田地一部分是她捡的没人认领的无主之地,一部分是这几个月让麾下流民和士卒一起开垦出来的新田地。
捡来的土地原本是世家豪强的佃户种植,十分肥沃,新开垦田地头年贫瘠,只适合种豆。豆子虽能当粮食,亩产却仅为小麦的六成。
陈昭慢条斯理拨动着茶盏杯盖。
真不错,庶民没有粮食,国库没有粮食,那粮食在谁手里呢。去岁战乱影响种粮,可前面那么多年可没有战乱,流民却还是饿肚子。
“明日我亲自去祢府拜访祢公,请他捐献一点粮食救济流民。”
平原郡内最大的士族祢氏就居住在高唐县内。
陈昭还算熟悉。
东汉末年最不受欢迎的名士就出自此族。祢衡,平等看不起所有人,被曹操送给刘表,又被刘表送给黄祖,最后因为在黄祖宴请宾客时破口大骂黄祖,被黄祖一刀砍了的青年俊才。
真青年俊才,转折三家,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
吕布被嘲笑三姓家奴,可起码吕布是人人都想要。祢衡换的三位主公,是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亲自把他送出去。
陈昭没打算招揽他,一来是他没什么被记下来本事,二来,祢衡比她还小一岁,今年才十二。
更重要的是,比起没什么真才实干的祢衡,她现在更需要祢氏带头捐献的粮食。
翌日一早,陈昭就带着罗市出门募集粮食了,带着罗市的原因是罗市相貌最凶悍,一副随时都会暴起杀人的歹徒模样。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县内道路泥泞难行,街边两侧的屋舍大多破旧,街上倒是有不少行人。
陈昭来到高唐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狠抓治安,有昭明军一群真上过战场的士卒震慑,高唐县内原本的抢劫偷盗之事一夜之间就销声匿迹了。
治安出奇得好,就是屋舍依然破破烂烂。
越往城南走,街道两边的宅子就越大,街上行人的衣服也就越好。
再往前,就都是一座座独立的深宅大院了,每一座都占地数亩。
陈昭最后停在了一处最气派的府邸门前,这座府邸占地在十五亩以上,院墙高的仿佛一座小城墙,大门还刚刚刷过漆。
看着比陈昭如今居住的县衙后院还要气派。
难怪祢衡谁都看不起,她要是从小就在富贵窝里长大,她也谁都看不起。
陈昭递了个眼色给罗市,罗市心领神会摆出最凶神恶煞的表情上前几步哐哐砸门。
不多会,陈昭就见到了哭丧着脸的祢氏家主祢隽。
祢隽年四十有余,相貌清秀留有一撮短须,只是眼角下扬,一副哭丧脸的苦相。
也可能是本来不是苦相,遇到了她这恶客才成了苦相。
“我来高唐已久,却一直未来拜访祢公,实在不应当啊。”陈昭带笑拱手。
弥隽眼皮一跳,拱手有气无力道:“该是我去拜见女君才是。”
先前没见面那就一直不要见面多好,搞得像谁愿意和你们这群反贼打交道一样。
弥隽悄咪咪瞥了眼跟在陈昭身后两步外凶神恶煞的罗市,心中叫苦连天。
这恶客哪是上门来拜访他的,分明是上门来打劫他的!看来今日少不得割肉放血了。
“我还有一事要与祢公商议。”陈昭悄无声息把盛满了香料的茶盏往外轻推。
祢隽脸皮抽了抽,不太情愿道:“女君请说。”
贼不走空,祢隽得知这批反贼驻扎在高塘的那日便料到了自己必会损失一批粮食。这些反贼能忍到今日才上门来抢已经出乎他意料了。
“那昭便替平原郡数十万黎民百姓多谢祢公里,祢公放心,庶民必定会记住您的仁心。”
听到陈昭之言,祢隽只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左右不过是个要粮食的借口。今日给了就当他打发要饭的了。
他倒是没动过不给的心思,在祢隽看来,这些反贼就是一群听不懂礼义廉耻的恶狼凶虎,和这等反贼根本讲不通道理。
被找上门只能自认倒霉。
送走了被三言两语轻松打发的陈昭,祢隽心里还有些恍惚。
倒不是被割了肉恍惚,而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么好打发?
他已经做好了陈昭狮子大开口,讨价还价狠宰一笔的准备,没想到陈昭只要了三万斛粮食。
三万斛粮食,对旁人来说很多,可祢家以粮商起家,三万斛粮食对他而言还不算伤筋动骨。
他的心理底线是七万斛粮食。
祢隽不屑一笑,到底还是黄口小儿,不足为虑。
陈昭派人去祢家拉粮食,自己又带着罗市敲响下一家府门。
张氏,明面上说是诗书传家,祖祖辈辈都有人在郡县中担任官职,实际上家里有仆从五百人,田地八千多亩。
这些士族大多在得知陈昭带兵驻扎进高唐的那日心里就有了伤筋动骨的准备,所以陈昭一路讨要粮食倒是颇为顺利。
自然,也和陈昭讨要的粮食远不超过他们心理底线有关系。
夜色渐黑,一车车粮食被拉进了昭明军大营。
沮授加班加点统计完粮食,表情不太好看:“十万斛粮食。”
看似不少,可昭明军麾下士卒就有近十万人,再加上数倍于士卒的流民,还要留下一部分粮食作为粮种,就不够看了。
“只够吃一个月。”陈昭神情不变,在路上她已经算完了。
“我再带兵去要一些?”罗市闷声道。
沮授摇头皱眉:“再要也要不出多少,逼急了那些士族,主公的名声也就坏了。”
今日能成功募集到这些粮食,都要多亏了陈昭要的粮食不算多,若是要二十万斛粮食,那些豪强士族也不会这么轻易松口。
他们有粮食,陈昭知道他们有粮食,他们也知道陈昭知道他们有粮食。
可想要他们多拿些粮食,不行。
“既然他们捐了粮食,咱们就不能让他们做好事不留名。”陈昭开口了。
她扫视一圈,冷笑:“派人去山上凿一块三丈高的石碑,就立在咱们军营门前。找咱们全高唐最好的工匠来给这些善人立功德碑。”
一晃数日。
祢隽起身洗漱,以清水洗面,接过婢女递上来的干净丝帕擦拭干净脸,又端正坐在铜镜前任由婢女梳头。
再含一口细盐漱口,用布帕擦拭嘴角。
望着铜镜内衣冠端正的儒生,祢隽这才满意点头,踏出了屋门。
今日他要和妻儿一同去郊外踏青。
“父亲!”
祢隽望着面前小小年纪就一表人才的俊秀儿郎,捋须而笑:“不错,衡郎出落的越发俊秀了,不愧是老夫的麒麟儿。”
“书读的如何?”祢隽带着家眷登上马车,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过崎岖的路面。
祢隽握住发妻的手,神情慈祥考核膝下的独子祢衡。
祢衡高高仰着下巴,“儿已经读完了前两日父亲带回来的书。”
“只是这个先生实在无用,我问他经学何解他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祢衡抱怨。
祢隽哈哈大笑:“我儿聪慧,既然这个先生无用,那咱们就把他赶走,为父再给你找一个有本事的先生。”
祢衡这才满意,挑开马车布帘看沿途的风景。
马车走了一阵,道路从石板路变成了土路,木质车轮与土路摩挲,吱呀作响。不知行了多久,一阵隐隐约约的锣鼓声,由远及近穿透厚实车壁。
“这些反贼整日操练,也不知操练个什么劲。”祢隽向夫人抱怨,“就是我前两日给你说过,来咱家要粮食的那些破落户。”
“你回去告诉咱家家奴,让他们都离这些反贼远些,别给咱家招了祸端。”
祢夫人担忧:“那咱们可有麻烦?朝廷不是说黄巾贼已经平定了吗?”
“什么平定,那都是糊弄给天下人看的。我听说这批反贼就是黄巾贼余孽,改个名字摇身一变就成了什么昭明军。”祢隽嗤笑一声。
“好在这群反贼的头目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极易哄骗。为夫前日特意备下一批粮食赠与她,此事便就此揭过。”
祢隽得意洋洋。
“父亲,我看到你的名字了。”一直趴在窗边的祢衡忽然大声道。
祢隽下意识顺着车窗往外看,空地上立着一块巨大石碑,还有数名工匠以绳索系于腰间,凭借绞车的牵引,稳稳地悬于半空,手持锋利凿刀正在刻字。
“昭明军功德碑。”祢隽下意识念出石碑最上端的一行字。
“感谢平原郡诸位仁人志士为昭明军捐献粮食。祢隽、张志”
祢隽脑子一下子炸开,他目瞪口呆坐直了腰杆。
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的祢隽鬼哭狼嚎从马车上手忙脚乱爬下来,头冠歪了都丝毫不觉,连滚带爬跑到石碑前。
他瞳孔瞪得像两个铜铃,大喊:“不许刻了,不许刻了!”
该死的陈昭,把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和把他的名字绣在反旗上有什么区别?
昭明军是黄巾余孽,是反贼!这不是明晃晃告诉天下人他祢氏给反贼送粮食,和反贼是一伙的吗?
朝廷收拾不了反贼但是能收拾他啊!
祢隽仿佛已经听到了天下士人的质问声:你说你没和反贼勾结?那反贼凭什么给你立功德碑?
“尔等何必害我,何必害我啊!”祢隽一把拉住监工之人的胳膊,目眦欲裂猛晃。
罗市把手抽走,凶神恶煞一推:“滚开!”
主公说了,谁来都不好使。
可怜的祢隽直接被高了他半头的罗市推的一个屁股蹲倒在了地上。
他抬头看看凶神恶煞,腰间还挂着明晃晃大刀的罗市,又仰头望了眼自己被刻在与反贼勾结碑上的名字,身体一哆嗦。
“不行,我得想个法子,不能这么糊里糊涂丢了名声和性命”祢隽头冠掉落在地,披头散发深一脚浅一脚走回了自己马车旁,呆滞爬上马车。
“回城、回城!”祢隽一把揪住马夫衣领,“快回城。”
两个时辰后,高唐县所有大户都聚在了祢府,一刻钟后,数十批马载着大户们浩浩荡荡出城,直奔昭明军军营。
不多会,祢隽就带着一群衣衫富贵的大户们站在了石碑下。他们想靠近石碑,奈何石碑附近站着数十个披坚执锐的士卒守护,不准任何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