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一想也很正常。
世家大族能垄断人才,正是因为他们先垄断了知识。
“我会把我记得的兵书写下来,然后送过来。”陈昭又重复了一遍。
张角颦眉:“我并非贪图你的东西。”
此时的风俗就是想学东西必须拜入大儒门下。想要出头,要不然要有门第,出门便自称某某之后,某地某氏;要不然就要拜个好老师,出门自称某某弟子。
无缘无故,谁会把珍贵的学问传授给外人呢。
“这不算贪图东西。”陈昭以一个张角完全能听清的音量嘀咕,“事师之犹事父也”
出自《吕氏春秋》的一句话,张角耳尖微红,心中一时间竟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舒服。
像一碗温热的蜜水淋在他的心上。
明知陈昭是有意让他听见,可人总是爱听甜言蜜语,皇帝如此,道士也如此。
“何况。”
陈昭轻描淡写道:“我见不得饱读兵书的朝廷将领欺负没读过兵书的咱们将领。”
或许是陈昭说话实在太好听,或许是陈昭那句“咱们”误打误撞戳中了张角。
张角低低笑了两声,而后道:“明日你随我一起去给教众施舍符水。”
陈昭紧绷的肩膀骤然一松,知道她已经成功和张角建立了初步的信任。
“那咱们黄巾军中可有军规?”陈昭又仿佛只是顺口一提。
先前就在谈兵法,是故引到军规上去也不算忽然。
张角斟出一杯茶水,边抿茶边道:“自然有军规,朝廷如何,黄巾军便如何。”
“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皆有?”
“有。”
陈昭挺背正坐,表情忽然严肃:“窃人财物,以为己利,此谓盗军,犯者斩之。可对?”
张角似乎从陈昭的话中察觉出了什么,他沉默片刻方才道:“因事而异。”
黄巾军本就大多为没有田地的流民,不抢,连自己都养不活。
事实上就连朝廷军队也没少做劫掠之事。光武帝刘秀在起家之初派冯异征讨关中时,也言“诸将非不健斗,然好虏掠”,默许将领带头劫掠。
黄巾军则更加军纪涣散,张角不是不知道,只是管不了,他并非神仙,没法凭空变出粮食给士卒填饱肚子。
陈昭也没指望能杜绝此事。在东汉末年道德水平就这样,袁绍重税、曹操屠城、刘备抛妻弃子、孙权滥杀臣子乱世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天子脚下,总该顾及天子脸面。”陈昭选择上升高度。
“若有一日,士卒在洛阳大街上当街劫掠百姓,此事如何?”陈昭反问。
张角何等聪明,刹那间脱口而出:“此亡国之兆。”
张角一开始起义就打算联合汉灵帝身边的内侍作乱,若不是被提前泄密,或许已经事成。
他知道天子身边混乱的意义。
“老师坐镇之处与天子脚下何异,天子脚下岂容劫掠?”陈昭挑拨道。
她这话没错,如今天下有朝廷和黄巾两个阵营,汉灵帝是朝廷的天子,张角亦是黄巾的领袖。
只是陈昭巧妙把天子和叛军首领等同了。
陈昭可没忘记她的目的还有恶人先告状。
第9章 符水治病
陈昭看着张角若有所思的神色就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说动了。
又不紧不慢补上最后一句:“《吴子兵法》曰:内修文德,外治武备。老师自号大贤良师”
话未尽便停止了。
张角知道陈昭未尽之语。
他自称“大贤良师”,那就算只做个面子工程也必须表现出“贤良”来。
如果说这句话只是说动了张角,陈昭的下一句话则是瞬间让张角下定了决心。
“昔日汉高祖刘邦先入关中,与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三法出即民心向背。”
陈昭又问:“单论武力,天下谁人能敌楚霸王?可得天下者,是项王还是沛公?”
而后不待张角再开口发问,陈昭就施施然起身,双手在胸前作揖:“今日已叨扰老师许久,弟子先行告退。”
聪明人分得清是非对错,她再留下去,反倒像是逼迫张角做出抉择一样。
她只负责给领导出主意,领导愿不愿意采纳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陈昭从张角书房中离开之后看了一眼天色,天色已经黑透了,夜空很干净,星子明亮,陈昭只能认出来北斗七星。
《三国志》言方士周群曾夜观星象,断论“益州有天子气”,刘焉因此意在益州,只是益州最后还是落在了刘备手中。
刘备最后在蜀地称帝,似乎也证明了益州的确有天子气。
袁术曹丕刘备孙权最终都称帝了,再加上一个真名正言顺的汉献帝刘协,天下岂不是处处都有天子气?
陈昭盯着星星看了半天,迅速偷看一眼自己脑子里的那副社稷江山图,做出了自己夜观星象的结果。明天阴天,体感六度,西北偏南风三级,需要加身内衫再跟着张角出门去施舍符水。
黄巾军已经把广宗城清理过了一遍,腾出了不少宅院,陈昭分到的宅院距离张角所居的县衙只有三里路,步行一刻钟多些就到了。
卧室内,赵溪躺在床上等着陈昭,怀里还抱着一大堆竹简。
帛书昂贵,如今纸只有蔡侯纸一种,价格也不低,普通庶民还是用竹简、木牍居多。
“主公,这些就是我们今天下午打探到的消息。”赵溪裹紧被子,闷声闷气,“庶民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
赵溪是实打实的十六岁,有一腔见不公而愤的热血,陈昭让她带人去搜寻几桩黄巾士卒欺压百姓的证据,赵溪就去做了。
她本来以为找罪证很难,但其实并不难寻,顺着城中街道走两圈,随意一找都是正在进行中的罪证。
“不过以前官府管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赵溪嘟囔,“我阿母就是当街被豪强子弟踢了一脚,骨头断了治不好死的。”
“阿父找那豪强讨要说法,反被那人的仆役打了一顿。”
赵溪把头往被子里一窝,瓮声瓮气:“世道再差也不会更差了。”
陈昭摸摸赵溪的脑袋,没有说话。
“等过些日子,咱们凑齐三千精兵,我们就去青州。”陈昭低声道。
“去青州?”
“去青州安家,我们安定下来之后你们就把全族都迁到青州。”陈昭闭上眼,脑中浮现出地图。
青州在半岛位置,北起渤海湾,南至泰山山脉以北,东面临海,两线靠海,西南临泰山,在东汉时期还是天然不可僭越的屏障。
西与兖州、冀州交界,南侧又挨着徐州,兖、冀、徐三州皆是要害之地,往哪边对外扩展都方便。
虽说不及兖州豫州这等中原腹地,可也正是因为不是中原腹地她才有可能守住。
中原腹地,名字好听,也的确人口耕地最多,可好东西人人都想要,又四面都没有天险,可群起攻之。
冀州也好,黄巾起义之地,如今就在黄巾手里,张角亲自带兵盘踞在此,还是后来袁绍的发家之地。
奈何张角在此处实在太显眼了,无论如何东汉朝廷也会把冀州拿回去。
青州只要依靠天险能守住前两年就好办了。汉灵帝没几年能活了,汉灵帝再昏庸也是个成年帝王,还能勉强维持住表面和谐,汉灵帝一死,少帝刘辩和汉献帝刘协两个未成年小孩自身都难保,腾不出手来讨伐她。
更甚者她还可以占据青州之后先和东汉军队抗衡一段时间,等到皇甫嵩的猪队友给他拖后腿史书上的事实证明汉灵帝刘宏相当容易受挑拨,他自己会怀疑皇甫嵩的忠心。
她再趁机向汉灵帝提出“既往不咎则愿意称臣”,各退一步,她这边对刘宏称臣,要求刘宏册封她这边的人为青州刺史,洗白一波,等到董卓乱政十八路诸侯讨董的时候还能掺和上一脚,打着给“受先帝之命”的幌子混一混功劳,摇身一变变成正经诸侯。
这时候曹操都能自称大汉忠臣,曹操能是大汉忠臣,难道她陈昭不能是吗?
借黄巾之兵,给自己打下一块地盘,这才是陈昭投靠张角的目的。
要不然明知道张角今年十月就会死,黄巾起义十一月就会被平定,她为何要飞蛾扑火投靠黄巾呢。
无非是有利可图罢了。
陈昭握着手中的竹简,思绪远漂。
逐鹿天下,他们逐得,她逐不得?
翌日一早。
陈昭给自己套上一件略厚内衫,头上挽了个发髻,系上代表黄巾的黄色布带,径直往县衙去寻张角。
她对张角一手符水治病的本事颇为好奇。
张角也已经洗漱完毕,穿着比昨日要正式一些,然后跟着几个童子,童子手上各自捧着铜质托盘,上面放着符咒和瓷碗。
陈昭在此又等了一会,顺便偷看了两眼符咒,吸吸鼻子。
鬼画符,看不懂。但是闻着没有药味,应该不是浸了药汤。
想来应当早有太平道教徒将张角要给百姓施舍符水的事情传了出去,陈昭刚刚跟随张角走至街上,街道两侧已经挤满了百姓。
面带病色的百姓争先恐后捧着碗,希翼看着大贤良师,口中念念有词。
陈昭侧耳听了几句,多是念叨“中黄太乙神”,这是太平道供奉的神灵,黄巾军以头带黄巾为标志也是因为信奉这位黄色系神灵。
张角忽至一人面前停下,那是个头发稀疏的老叟,见到大贤良师停在他面前,大喜过望,扑腾就跪了下去。
“求大贤良师赐下符咒俺家里大儿得了病,身上烫的厉害,流涕不止”
老叟前言不搭后语,整个身躯都在颤抖。
陈昭听着这个病情描述像风寒,感冒引起的发烧。
张角微微颔首,面色不变,抬手取出一道符咒,放在那老叟所捧碗中,只见那道符咒遇水竟然浮现出原本没有的图案。
周围眼见之人纷纷惊呼。
“回家让你大儿服下此水,心诚,则太乙神自会出手救之。”张角威严正色。
老叟身躯更加颤抖,喜笑颜开不住点头:“我们全家一定勤加供奉!还要供奉大贤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