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温隐隐有所察觉, 皇帝似乎对杜玉珩这位未来的国舅并无几分好感。
论远近亲疏,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应当远不及杜玉珩。然而皇帝却特意派了人为他送来主考官明大人的奏疏,甚至鼓励他超越杜玉珩。
也许, 皇帝并不希望杜玉珩拿到状元之位。
拜别南淮书院众人,纪温与程颉、纪武行回到了纪家。
此时报喜之人刚走,纪家大门前还存留着热闹过后的痕迹。
下人们见几位主子回来, 纷纷上前说着各式各样的吉祥话。
纪温这位正主还未如何, 连带着听了一耳朵恭贺的程颉已喜不自禁的开始见人撒银子。
惹得纪温频频侧目:“你若再撒下去,我家的下人都想要另投你程家了。”
阿顺在一旁听了, 连忙表忠心:
“少爷,虽然程少爷有钱又大方,但小的绝无二心, 定不会为了银子抛弃少爷!”
程颉摇着折扇瞥他一眼:“你收小爷银子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纪温笑着摇头, 并不当真。
纪家的下人不多,但他们都曾陪伴纪家度过了那些从高处落到泥里的日子,多年来不离不弃,早已成为了纪家的忠仆, 经得起各种考验。
纪武行已经迫不及待去王氏院里分享喜悦了, 纪温则先去了纪老爷子院中。
纪老爷子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二年了。
自十二年前发现纪温的读书天赋后,他便知道,纪家或许能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重新崛起。
可他从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短短十二年, 他的嫡长孙如今年仅十五,便达到了旁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当真是天佑纪氏!
面对纪温之时, 他仍旧一如往常, 神色不惊。
“过几日便是殿试,你也并非头一回入宫,想来已对宫里有了些印象, 不至于临阵怯场吧?”
纪温微微笑着:“祖父放心,孙儿也是纪家男儿,怎会如此胆怯?”
纪老爷子点了点头,告诫道:“虽说你与皇上有些情分,但皇上毕竟还未亲政,若你自己不争气,纵使他有心抬举你,恐怕也无能为力。”
纪温犹豫着说道:“皇上曾说,此次殿试,他会亲自阅卷……”
纪老爷子轻笑一声:“太后娘娘也算是有心了,特意给了机会让皇上培养自己的门生。”
“那皇上岂不是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定下名次了?”
如此一来,杜玉珩岂不是岌岌可危了?
纪老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皇上只不过是殿前阅卷,大权仍在太后手中。身为一国之君,若他当真全凭喜好行事,亲政之日必将遥遥无期。”
纪温心神一凛,瞬间反应过来:“此次也是太后娘娘对皇上的一次考验!”
纪老爷子既不肯定也不否认,神情莫测,却不再开口。
纪温心中沉沉,他本希望皇帝能给自己一个好名次,好扭转南淮书院的败局。
说到底,南淮书院之所以与国子监斗得火热,自己那回联名上书便是一个导火索。
更何况南淮书院乃王老太爷一手创办,多次成为自己的后盾,自己也早已对书院有了深厚的感情。
可皇帝若当真仅凭个人喜好,不顾大局,长此以往,他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位合格的帝王。
他是长公主的皇弟,可他更是大周的天子。
所以,打铁还需自身硬。
为今之计,唯有抓紧时间做好万全的准备,只有自身学识足够,才能得到太后娘娘与诸位读卷官的认可!
出了纪老爷子的院子,他来到了陶诸的客院。
陶兄此次会试得了第六,不仅输给了杜玉珩,甚至名次还在自己之下,他一向拔尖,也不知能不能接受这一结果。
此时,程颉也正在陶诸院内,眉飞色舞的说些什么。
“你是不知,杏榜一出,那些师兄们寻不到你,便一窝蜂的找上了纪温,开口就是让他加把劲儿奔着一甲去!”
陶诸低着头,微微翘起嘴角:“我早知纪兄并非池中之物,不曾想这么快便一飞冲天。”
纪温走了进去,见陶诸并不像他所想那般失落,一时之间有些诧异。
他按下心中的疑惑,面色如常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
程颉语气玩味:“正说着你呢,还得多谢你为陶兄分担了压力,那些师兄们总算不全盯着一个人了!”
再看陶诸,果然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模样。
他拱拱手,语气诚恳:“我早知自己无法与那杜玉珩相比,时刻担心着恐令书院蒙羞。如今会试结果一出,果真相差甚远,万幸纪兄异军突起,书院又多了一分希望。”
纪温心下了然,不由苦笑:“陶兄都自愧弗如,我又何尝不是?即便会试侥幸得了第五,也还是与国子监相差甚远。”
程颉一把收起折扇,正色道:“你们可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国子监出了个会元,又得了个第三,那又如何?最终结果如何还得看殿试!”
陶诸有些踌躇:“按以往惯例,殿试结果与会试排名相差无几......”
程颉眼睛一横:“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还想奔个进士呢!”
他会试排在一百八十名,若殿试仍是这个名次,少不得要落到同进士了。
同进士与进士虽同样都是进士出身,地位却是千差万别。
陶诸连忙告罪:“是我一时失言,程兄定能得中二甲!”
纪温笑道:“既然我们全凭殿试翻身,还是抓紧时间念书吧!”
程颉苦了脸:“仅剩这几日了,念书还有用吗?”
陶诸也一脸愁云,他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低声道:
“此次会试,多亏了纪兄将主考官的喜好告知于我们,才能取得如此成绩,殿试可没有投机取巧的机会了。”
纪温觉得好笑,解释道:
“你以为就我们得了主考官的消息?那杜玉珩身为大学士之子,难道会不知?那位得了第三名的国子监举子同样出身贵胄,家中长辈与明大人乃是多年的同僚,难道会不了解明大人为人?”
他感叹着:“前六名中,唯有第二名的杨先知出自寒门,除了顺德府学,再无任何背景,当真是全凭实力!”
这些,都是纪老爷子命管家纪全调查后告诉他的。
两人听后,均精神一震,复又重拾信心。
于是,三人又开始闭关为殿试做着准备。
但这一次三人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因殿试前十名考卷将呈递至皇帝跟前,由皇帝定夺名次,故纪温为陶诸讲述了不少皇帝平日里对文章的偏好。
作为曾与皇帝一同念书的“伴读”,纪温已对皇帝的一些政见、文字风格都有不少了解,在这一点上,众考生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而程颉名次差的太远,他的考卷应当是没有被皇帝看到的可能了,待八位读卷官评完,便可定下殿试名次。
三人闭关期间,投入纪家的拜帖与请帖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一连三人得中,还都是未及弱冠、尚未成婚的少年英才,这该是多么大的荣耀?
一时间,试图结交的、有意结亲的都找上门来。
主母王氏不愿打搅三人,替他们婉拒了所有的邀约,不仅没收任何礼,且十分细心的为每一位递贴之人送去一份小礼物以表歉意,使得原本颇有微词的来客再也无话可说。
在这平静之下,纪温三人心无旁骛的度过了五日。
四月二十一,天还未亮,三人已到达宫门。
此时已有不少贡士等候,面对一排排神情肃穆的侍卫,无人交头接耳,场中气氛冷凝。
至黎明时分,终于有宫人前来带领诸位贡士入宫。
与此同时,纪温注意到最前方一位身着青圆领云纹长袍、长身玉立、气质卓绝的青年。
仅凭一个背影,便能感受到十足的贵气。他走在人群中,如同鹤立鸡群。
这时,一旁有人悄声道:“那位便是本届会元杜玉珩。”
果然是他。
众人来到保和殿前,便见太后娘娘与皇上一同坐于上首。纪温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垂下眉眼。
诸位贡士按会试名次依次站好,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之后,天已大亮。
随着众人坐定,宫人开始颁发策题。
殿试只有一道策问题,纪温拿到考卷,先仔细写下三代履历,才看向考题。
“少壮尽行,内骚华夏,外戍八荒。......若垂衣而治,又恐蛮貊生齿之?......”(标注1)
看到这道题,纪温不由感叹,果然所有的准备都并非毫无用途。
曾经乡试之时,漠北鞑靼进犯,他与程颉猜测着考题或许会与战事有关。
然而一番准备之后,最终考的却是海事。
万万没想到,如今殿试又重新提起战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怀疑这道考题是皇帝特意为他选的。
毕竟在场一众书生有谁能比他这位将门之后更懂战事?
但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潜心沉入考题之中。
这道考题直接表明了朝廷如今并不想打仗,若大量子民奔赴战场,农田无人耕种,大周将陷入无粮境地。
可若不屯兵,他日敌国来袭,大周更无还手之力。
纪温一时陷入沉思之中。
解甲归田决然不行,保住了粮食,却失去了防线,有何意义?
大周不仅要有兵,更要练出精兵!
良久,他在稿纸上写下一句:屯兵塞上,且耕且守。
他一口气写下大半,直到太阳西斜,仅剩末尾部分,才微微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