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温失笑,欣然应允:“有何不可?”
钟秀才大喜过望,连忙走出正厅,将所有孩子都叫到了庭院里。
等他们依次站好,他高声道:“肃静!今日上京城翰林院纪温纪大人有话对你们说,务必好好听着!”
上京城翰林院的大人!
他们不知道其中的分量,但他们只知道眼前人是来自上京城的官员!
知县大人就已经是天大的官了,他可是来自上京城!
学生们兴奋极了,目光牢牢盯在最前方的纪温身上。
纪温回忆起初时在采石场启蒙的日子,略略酝酿片刻,开口道:
“余幼时读书,环境艰苦,没有笔墨,便将树枝削尖了写在土地上,没有书本,便以大地为书。
后虽境况有所改善,写字的习性却练左了,于是便在手腕上悬上重石,昼夜练着……
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诸生谨记,学习方法更重于学习本身。”
纪温从采石场的启蒙说到南淮书院,不仅讲述了自己大半的求学经历,更为他们介绍了自己的学习方法,连一旁的钟秀才都忍不住提笔记了下来。
底下的学子们瞪大眼睛听着,生怕自己无意间错过了分毫,这可是翰林院大人的学习秘笈!真正的千金难求!
经此一遭,随着学生们的四处宣扬,钟秀才的私塾在整个岳池县里名声大噪,据传不仅有当朝探花郎亲自现身授课,更有他所授的独家秘笈!
第98章
掐着时间拜访过故友后, 纪家便迎来了长孙纪勇的婚事。
纪氏自落魄以来,常年深居简出,不曾与旁人来往。
今日却是宾客满盈, 不复以往冷清迹象。
为了这一日,纪二婶已尽心筹备了数月,可许多不请自来的客人仍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令她措手不及。
这些人往往都携着重礼, 甚至还有不少出自官宦之家,值此大喜之日, 纪二婶既不敢轻易收了礼,也无法撵人出门,急得火冒三丈, 就怕一个不小心平白得罪了人。
好在有王氏这位出身大族的妯娌, 在王氏的建议之下,他们扬起笑脸迎了人进门,却婉拒了所有的礼。
潘子睿也来纪家参加了这一场喜宴,只是, 他却不是作为纪温的好友登门拜访, 而是头一回代表着整个潘家而来。
他收起一派轻松的笑脸,正色道:
“纪兄,早在你我于县试之时相见, 我便告诉过你,家中长辈对纪氏很是钦佩, 你可还记得?”
纪温点点头, 那时,纪氏还是旁人眼中的罪臣,潘子睿明明知晓, 却无半分芥蒂。
潘子睿首次说起了自己的家族:
“我祖父乃渠州卫指挥佥事,多年以来,一直十分推崇纪大将军,若非职责所在,定早已亲自前来拜访老爷子。”
指挥佥事乃正四品,是地方卫所中的高级官员。
即便如今纪温高中探花,入了翰林院,纪勇迎娶泸州卫指挥使之女,与安家成为了姻亲,纪家与潘家相比,官位与权力上仍是多有不如。
纪温有些感触:“没想到还有人记着那些往事,祖父若是得知,定然欣慰不已。”
潘子睿掩嘴悄悄道:“便是在你家刚出事的那几年,我祖父也没少提及纪大将军的英勇,且多次为你们打抱不平,只是最终还是被上头制止了。”
这些事,潘子睿不说,纪家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对于潘老爷子默默做的这一切,纪温郑重拱手:
“我代纪氏多谢老爷子!”
潘子睿摆摆手:“我祖父一早便想与你们结交,可始终寻不到机会,如今趁着你高中,又是你大哥成婚,总算有了个由头,这便命我代潘家前来,”
纪温无奈的笑了笑:“待此间事了,祖父与爹娘便会与我一同上京,留守在岳池县的唯有二叔祖一家。”
“那可真是不巧!”潘子睿一脸遗憾:“等了这么多年,我祖父终归还是见不到纪大将军了!”
纪温笑道:“日后总会有机会的。”
今日冲着纪温这位新科探花郎而来的人不少,无论是否相识,纪温都一一与他们见过,给众人留下了一片温润知礼的好印象。
于是,王氏又收到了不少明里暗里的试探,这样一位年少多才,前途无量的未婚少年,谁看了能不动心呢?
王氏不动声色解决掉一个个有意结亲之人,惹得纪武行一阵侧目。
“你不是一直为温儿婚事担忧吗?怎么如今有人打他主意反而不见你高兴?”
王氏叹了口气:“这县城里的小门小户如何担得起纪氏长房主母的位置?”
可上京城里真正有底蕴的人家无一不在意纪氏的过往……
王氏心内一片纠结。
一日热闹过后,第二日新人敬茶时,纪温终于见到了大嫂安氏的真颜。
那是一位看起来英姿飒爽的年轻妇人,许是出自将门,她性子十分直爽,行走间似乎还有功夫在身。
她身段高挑,气势凌人,与身材高大的纪勇站在一起,显得十分登对。
只是不知是不是纪温的错觉,仿佛每每在她面前,大哥似乎都有几分气弱。
首次见面,她十分大气的命人抬了一箱古玩字画送给纪温做见面礼,并对他说道:
“四弟,我与你大哥都是俗人,不懂这些文雅之物,听说你们读书人喜欢,希望你莫要嫌弃。”
纪温顿时受宠若惊:“大嫂,这些太贵重了……”
安氏抬手将他制止:“这些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堆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四弟可千万别推辞。”
大哥纪勇也笑道:“你大嫂给你你就收着!”
在安氏的大手笔之下,唯一的小姑子纪念青同样也是满载而归,连小六纪峥也得了许多稀奇的玩意儿。
纪温不由啧啧称奇,这位大嫂可真是个大方人儿!
忙完了纪勇的婚事,迎进了新妇,在纪老爷子的带领之下,一家人来到了西边儿的祠堂。
每一回来到这存放着纪氏满门英魂的地方,纪温心中总会无端升起一股肃杀悲壮之感。一如十二年前那般,他再一次独自跪在大厅中央,耳边是纪老爷子缓慢庄严的声音:
“十二年前,在诸位先祖的见证之下,长房嫡孙纪温弃武从文,如今终不负先祖所望,得以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十二年前,同样的位置,纪老爷子曾张口问纪温“你可有信心得中进士”,彼时的纪温不过三岁稚龄,却已坚定的告诉他“定全力以赴”。
纪家从未有人走过这条路,对于前路,纪老爷子也曾有过彷徨。
可谁曾想这十二年来,小孙子果然应了他那句话:全力以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不曾见他有过懈怠,如今不过区区十二年,他已带领纪氏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只是他,在场的二叔祖、纪武行、纪二伯与纪勇同样感慨不已。
绝境之时孕育出麒麟子,或许纪氏当真是否极泰来!
***
纪勇婚后不久,便带着大嫂安氏返回了泸州。
纪二婶十分体谅这对新婚小夫妻,并未留下安氏随侍,纪二伯甚至为他们在泸州置了一座宅院,如此一来,安氏不仅无需侍奉公婆,还可以时常回娘家看看,对待纪家人更是感激。
与此同时,纪温也带上祖父与爹娘一同踏上了返回上京城的道路。
没有人能想到,这一分别,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
因帝后大婚之期临近,上京城里愈发热闹起来,各大街小巷对此事津津乐道。
朝中形式也逐渐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帝后大婚,意味着皇帝要一步一步开始亲政,原本是一边倒的太后一派,如今也有不少开始向皇帝倾斜了。
毕竟,皇上才是大周正统。
这种变化甚至影响到了纪温这位小小的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再次走进翰林院,同僚们十分关切的问他家中是否安好,一副与之交情甚笃的模样。
他一时有些不适应这些过分热情的关心,礼貌疏离的一一回应后,直接躲进了少有人前往的藏书阁深处。
不曾想他竟在此遇见了一位熟人。
“杜兄?你也在此?”
杜玉珩淡淡抬头看他一眼:“看来你也受不了。”
纪温苦笑:“咱们这也算是有缘了。”
杜玉珩不再答话,视线重新回到手中的书上。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纪温想了想,随口寻了个话题。
“皇上与皇后娘娘即将成婚,这还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件大事,杜家想必已忙的不可开交了吧?”
杜玉珩头也不抬:“与我何干?”
这态度......
纪温心中愕然,干笑着道:“也对,此等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自有宫里去——”
话未说完,杜玉珩倏然抬起头来,表情分外讽刺:“喜事?”
纪温顿时说不出话了。
杜玉珩究竟是怎么了?自己嫡亲的妹妹成婚,为何如此冷淡?
两人静默的待了半晌,忽然有下人找了过来,看见纪温,一脸惊喜:
“纪大人,可算是找着您了,皇上召您进宫讲书!”
纪温放下手中的书,含笑应了声:“本官即刻就来。”
他朝杜玉珩拱拱手告辞,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回应,转身便打算离去。
谁知杜玉珩却在背后突然开口道:“我劝你,离那些事远点!”
纪温意外的回过头,可杜玉珩已然将视线挪回了书上,仿佛不曾变过。
他轻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坚定:“即便不愿入局,可却早已身入局中,倒不如尽力一搏。普天之事,尽在人为。”
说完,他离开了这间藏书阁。
可杜玉珩却在他走后缓缓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