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月考重考仿佛真的没有必要了。
朱夫子叹了口气,心中十分遗憾。本想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当初束手旁观之过,如今纪温也不需要了。
因纪温多番婉拒,终于使得朱秀才打消了重考的念头,同时也刷了一波学子们的好感,就连此前对他万分不满之人,此刻也深觉纪温通情达理,非寻常人也。
但纪温此举,不过是因为他即将离开县学了,今日来此,便是来向夫子辞别,日后,他不再是县学学生了。
下学后,听到纪温辞别之意,朱夫子瞪圆了眼。
“为何?教谕已不在县学,无人会为难于你,为何还是要离开?”
他骤然想到什么,面色变了几遍,语气都弱了下来:“你可是责怪老夫当初不曾站出来为你道明真相?”
纪温十分诧异:“夫子,您怎会如此想?有教谕在前,您也无可奈何,这等人之常情,学生怎会不知晓?”
“当真不在意?”
“千真万确!”
朱夫子这才松了口气:“那你离开县学,打算去何处求学?”
“金陵。”纪温笑着回答:“学生听闻金陵文风盛行,乃天下名士聚集之地,学生心向往之。”
朱夫子点点头:“金陵是个好地方!”
他一时有些怅惘,道:“你比老夫志向高远,老夫活了大半辈子,除了这蜀地与上京城,竟再也不曾踏足其他地方。圣人常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老夫却始终困于这方天地,恐怕终其一生都难以寸进。”
“夫子此话差矣,”纪温轻声道:“天下间有多少人能成为圣人?我们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凡夫俗子,何必以圣人的言行要求自己?更何况,夫子放弃了远游,却收获了天伦之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朱夫子渐渐展颜:“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已有如此智慧,老夫远不及你!”
“夫子谬赞了。”
离开县学,纪温又去了一趟县衙,拜见顾知县。
此前纪温担心刘教谕暗下黑手,不得已借了顾知县的势,如今也是时候登门谢罪了。
面对顾知县,纪温长揖道:“学生有罪,还望知县大人恕罪。”
顾知县充耳不闻,转而却道:“刘教谕一事,本官已知悉,万万想不到县学竟也有此等小人,倒是让你受了委屈。”
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仿佛初次听闻此事。
纪温立刻从善如流:“此事对学生也是一次磨砺,学生并不觉得委屈。”
顾知县点点头,一副十分欣慰的模样:“好在岁考见得真章,又有学政大人还你公道,可谓是天无绝人之路。”
纪温感叹道:“能屡次得遇贵人,是学生之幸!”
顾知县抚须一笑:“还需自身立得住,才能有此造化啊!”
聪明人说话从不用点透,两人寥寥几句,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走出前厅,纪温一眼便看到正立于廊下的顾重元,显然是特意来此等他。
待纪温走近,顾重元焦急问道:“纪温,你大哥可随你回来了?”
纪温摇摇头:“大哥!此时应当已在泸州了。”
顾重元顿时泄了气:“他真的走了,怎么这样突然?也不来与我道个别,就只给了我一封信。”
“事出突然,我也未曾料到,大哥直接自府城出发前往泸州,连我二伯二婶也来不及见一面......”
“他走了,他总算如愿了。也是,他功夫那么好,以你们纪家的能耐,迟早将他送入军营。”
纪温见他情绪不佳,想到他向来与大哥一样只爱学武不爱念书,如今大哥有了方向,他还不知日后如何,安慰道:“顾兄功夫也不弱,往后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不可能的,”顾重元苦笑:“到如今我爹仍未放弃让我念书的念头,他心里何尝不知我压根不是那块料!”
时下士子与武将之间互相歧视,这种观念根深蒂固、难以转变。纪家当初决定让纪温念书,同样也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寻常武学之家怎么也不会做出让家族继承人弃武从文这种决定。
这意味着家族将无法为其提供任何人脉支持,一切只能依靠自己。
正因如此,纪二伯与纪武行始终觉得愧对于纪温。
纪温自然无法扭转顾知县的想法,对于顾重元的困境,他此刻也爱莫能助,想了想,只能劝道:
“也许你娘会给你支持,不如多跟你娘聊聊。”
他依稀记得,潘子睿说过他们家对纪家颇有好感,出自潘家的潘氏或许能接受儿子从武?
也不知顾重元是否听了进去,纪温只能言尽于此。
***
得知纪温即将离开,潘子睿特意在文星阁定了一桌上好的酒席,并邀了顾重元与林之阳两人,一同为纪温饯行。
林之阳此次府试非常遗憾的与童生之名失之交臂,好在他年纪尚轻,又生性乐观,几日过去,已看不出一丝失落的模样。
倒是潘子睿因这第二名始终耿耿于怀。
酒过三巡,他便开始肆无忌惮的吐露真言。
“纪兄,败在你手中,我是无话可说。可败给那程颉,我心中实在不平!此人出身贱籍,不过是一商户之子,为何也能居我之上?”
纪温淡淡道:“英雄不问出处,潘兄岂能因此看轻旁人?”
“我知道我不应该看不起商人,可是那程颉——”潘子睿一脸纠结,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那程颉与旁人着实不同,纪兄你若是看见他,定也会如我一般!”
林之阳大笑起来:“纪兄,你有所不知,据说程颉家中是南边的商人,家财万贯。我们读书人,不管心中如何想,总要做出一副视金钱为粪土的模样,可他不同,他就差将“有钱”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纪温顿时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我们见到他时,他腰上挂着拳头大小的羊脂玉佩,头顶发冠同样以玉制成,一身衣袍更是价值不菲,那料子我闻所未闻,就连他手中的折扇,扇骨也均以白玉制成,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宝藏!”
第29章
听着林之阳的描述, 纪温逐渐品出了些不对劲。
“他家不是普通的商户吧?寻常的商户人家怎可如此穿戴?”
古代的服装、配饰甚至穿戴颜色尽皆有着定制,本朝亦是如此。
作为地位最为低下的商人,绝不可能如此大喇喇的穿着绫罗绸缎招摇过市。
林之阳点头:“纪兄果然慧眼如炬, 据说他家捐了个义官,勉强也算得上是官身呢!”
“捐官?”纪温眉头紧皱,放低声音:“朝廷竟然已经开始卖官了?”
林之阳愣了愣, 道:“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也不知是早有先例,还是只有南边如此。”
义官虽只是个虚职, 并无实权,可这不是个好信号。
近年来天下安定,既无战事, 也无天灾, 按常理言之,如今国库应当并不缺银子。
既不缺银子,为何要靠卖官来筹钱?
又或者是,生出了国之蛀虫?
回家途中, 纪温的马车险些撞到一对母子。
纪温只觉车身剧烈摇晃了一阵, 便听到阿顺没好气的声音自车外传来:
“走路不长眼吗?!”
他撩开车帘,只看见一对母子仓皇离去的背影,那女子身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 听到阿顺的咒骂,头也不回。
倒是那男童回头看了一眼, 纪温一见之下, 只觉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很快, 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
“鬼鬼祟祟的,仿佛做贼似的!”
阿顺低声嘟囔一句,见纪温探头出来,关心道:“孙少爷,您没事吧?”
纪温摇摇头:“无事,走吧。”
***
刘府。
刘墉自从被学政大人派来的官差审讯后,整个人如同脱了一层皮,如今虽回到了家中,却还得修养好一段时日才能恢复过来。
可祸不单行,没几日,早已外嫁多年的女儿却独自一人归家了。
多年未见,刘心萍已是一副形销骨立、瘦骨嶙峋的模样,连门人见了都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王氏见之更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刘墉撑着不适的身子,蹙眉问道:“你怎么独自回来了?季同呢?”
刘心萍面色惨白,神情无悲无喜,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她语气平淡道:“爹,我被季家休了。”
王氏顿时惊的止住了哭声:“为什么?凭什么?!”
刘墉惊怒交加:“可是你又生了什么事!”
刘心萍面无表情看了她爹一眼,语气麻木:“爹失了势,他们便更不拿我当人看,恰好借着这个由头将我休了,也好给旁人挪位。”
“他们怎么敢!”王氏气急,扭头看向刘墉:“老爷,他们季家欺人太甚,您一定要为萍儿做主啊!”
刘墉同样气闷不已,可如今他已被罢了官,连举人功名都被革了去,他凭什么上门问罪?
想到现下的处境,他又是一阵心烦意乱,若是女儿能安生待在季家,靠着季家庇护,他们刘家过的也不会差!
烦躁的踱来踱去,他终于忍不住,指着刘心萍鼻子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当初是你自己以那般不光彩的手段得了这门婚事,如今有此下落也是你咎由自取!还连累的我们至如此地步,若不是因为你,我何必去对付那纪温!”
即便被如此大骂,刘心萍也只是抬头麻木的看了眼她爹,什么话也没说。
王氏看着这样的女儿,更是痛不欲生:“娘的萍儿啊,你究竟遭了什么罪!季家如此待你,那个家,不回也罢!”
刘墉愤怒甩袖:“绝无可能!我刘家丢不起这个人!”
王氏望着刘墉,冷冷道:“老爷,刘家还不够丢人吗?”
他在县学的事早已传开,连出府采买的下人,被人认了出来,都要被啐两口。
刘墉险些气了个倒仰,不敢置信道:“你这是什么语气?你——”
话未说完,一名下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老爷,夫人,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