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一贯看不出什么神色的面容上此刻终于有了些许波动:“商税?”
他确实定下三十税一的商税制,先前听天幕的只言片语,也确实有几分诟病之意……
“标儿,”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太子朱标,“咱当年定下轻商税,你是知道的。”
朱标躬身道:“父皇仁德,体恤商贩艰辛。”
朱元璋望向殿外连绵的宫檐,目光仿佛穿过时空,回到凤阳那个饥荒连年的故乡。
“咱小时候,见够了衙役催税如虎狼的场面。”他声音低沉,带着淮西口音的官话在殿中回荡,“那些挑担卖菜的,推车贩布的,一日所得不过几十文钱。若按前元旧制,过一道关抽一次税,到地方售卖还要再缴,层层盘剥下来……”
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这些税钱最后落到谁头上?还不是转嫁给来买米买布的百姓!
咱减免商税,就是要让行商坐贾有些微利,也让寻常百姓能省下几文钱——这省下的几文钱,或许就能多买半升米,多扯三尺布!”
户部尚书连忙奉承:“陛下圣明,轻徭薄赋实为惠民善政。”
“善政?”朱元璋却突然冷笑一声,“可天幕为何要说‘可以改一改’?这不就是做得不对的意思吗?”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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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本意是好的,他认为降低商税能让商品更便宜,最终惠及百姓。
这个想法很朴素,也很符合直觉。
但经济运行的规律,往往反直觉。】
天幕画面变幻,出现一条蜿蜒商路。货物从产地出发,经过层层转运。
【按他这个想法
假设一匹苏州丝绸成本一两银,三十税一,商税约三分三厘。商人要盈利,加价到一两一钱卖出。看着税负确实不重对吗?】
各朝商人纷纷点头,这算法再明白不过。
【问题在于——】
画面中突然出现无数个税卡,每个税卡都伸出一只手。
【地方衙役的常例钱、漕运码头的泊船费、官道关卡的过路费、地痞流氓的保护费……这些都不叫“商税”,却个个都要从商人身上刮下一层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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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
正在核算账目的沈括突然抬头,对同僚叹息:“天幕所言不虚。我朝商税虽定‘过税’百分之二,‘住税’百分之三,然沿途苛征杂税,何止十倍于此?商人负重,终将转嫁于民。”
他提笔在《梦溪笔谈》的草稿上添了一行小字:“商旅苦于重征,物价所以腾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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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这群人会不会这么想——旧朝商税高这么多他们拿这么一些,如今要是还拿这么多,岂不是亏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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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短短几个字,却让朱元璋浑身都泛起了怒意——以他对人性的洞悉,以往没往这方面想也就罢了,一旦被人点破了隔着的那层纱,他的思绪立刻就能想到比安禾还要广阔十倍的地界去!
天幕提出的这个猜测,已经不必讨论有没有可能发生的问题,应该讨论的是,是不是太小儿科了?
***
【那么问题来了,低商税肥了谁呢?】
虽然是个疑问句,但每个看客在心里都早已有了答案。
*
老王蹲在墙根的阴影里,刚被打发走的衙役脚步声仿佛还敲在心上。他攥着手里所剩无几的铜板,抬头望着天幕上那“三十税一”的字样,只觉得无比讽刺。那轻飘飘的数字,与他肩上沉甸甸的担子,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街对面那家新开的“李记绸缎庄”。气派的门脸,崭新的匾额,尤其是那块象征特权的“优免”牌子,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那里门庭若市,与他这边门可罗雀的菜摊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同样的绸缎,他老王若想贩售,从进城到落脚,不知要打点多少道关节,层层剥皮下来,成本早已高高垒起,卖得比官定价格高些都难有赚头。
可那“李记”呢?
背后是本地李举人,别说那三十税一的正税,便是城门吏、巡街衙役,乃至那些收“平安钱”的地痞,谁敢去触他家的霉头?他们的成本,几乎就是货物的本价。
于是,同样的货,“李记”可以轻松标出让他老王望尘莫及的低价。顾客不是傻子,自然涌向了那边。
他这样的升斗小民,拿什么去争?勤劳?本分?在特权筑起的高墙面前,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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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绅阶层利用免税特权,让自家名下的商铺、田庄产出逃避商税。
而小商小贩不仅要承担各种隐性成本,还要面对这些不纳税的竞争对手。
为了保护他们而生的政策,在运作下,反倒成了将他们吃干抹净的利器!】
作者有话说:[1]这个丁银我直接用的之前算术题那块举的例子
第162章 明祖 【但如果反其道而行……
【但如果反其道而行之——提高商税, 得到的最后结果会是什么呢?】
天幕画面变成一张巨大的地图,各色商品在全国快速流动。
与想象中的价格高昂、百姓痛哭、商贩破产的场景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商品经济飞速发展, 从江南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 到闽越的茶叶、蜀中的锦缎, 再到塞外的毛皮、关中的粮食……皆顺着商路运送到全国各地。
银子, 流动了起来。
有钱流动, 国家就能征收税款。
又因为在商税上尝到了甜头,自然而然地就会组织民夫开山辟路、遇水架桥。让商旅往来更加安全便捷, 货物周转速度倍增。】
各朝代的商人看得目不转睛,呼吸急促。那画面中的繁荣景象,正是他们梦中才敢想象的盛况。
【商税投入公共建设后形成了良性循环:
商税增加→修路架桥、疏浚河道、维持治安→商路畅通、损耗降低→商品流通加速、商业规模扩大→商税进一步增加→更多资金投入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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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 泉州港
市舶司提举赵汝适望着天幕, 激动地对下属说:“看!这正是本官屡次上奏所言!若朝廷能增拨款项疏浚港口, 修建更多仓库, 何愁市舶之利不翻倍?”
他指着繁忙的港口道:“如今蕃商泊船, 常苦于无处堆货,若能有天幕所示之条件, 一艘海船便能节省半月停留之费。这些节省下来的成本, 足以抵消提高的税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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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商业繁荣带来的,远不止朝廷税收的增加。】
【都不提那些建设的公共设施,本身就可以惠及沿路百姓。
商业繁荣带来了百业兴旺。农民不再死守田亩, 可进城做短工、跑运输;工匠制品不愁销路,甚至能接到海外订单;妇人女子也能靠织布绣花贴补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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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时期
桑弘羊已经激动得站起身来, 对着同僚们道:“诸公请看!这才是真正的‘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商业如血脉, 税收如取血,血脉畅通则身强体健,何愁不能滋养四肢百骸?”
主父偃却冷笑道:“桑大夫只见其利, 不见其害。商利厚则民趋之,田畴荒芜怎解?且商人重利轻别离,父子亲情尚且不顾,岂会真心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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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商税提高会不会伤害百姓……】
天幕上浮现出市井巷陌的热闹景象,挑着担子的货郎正与农妇讨价还价。
【实则商税高低与货价涨落,从来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
画面中浮现出算盘虚影,珠子自行拨动。
【商税在商品售价中占比几何?以价值千文的绸缎为例,其中运输损耗、关卡打点、护卫雇佣等成本便要占去三百文。
若提高的商税仅五十文,但朝廷以此整修官道、剿灭匪患、简化税卡,令行商成本降低一百文——诸位可曾算过这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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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 长安西市
正在茶楼观天的胡商拍案叫绝:“妙啊!去年我运波斯毯至洛阳,沿途税卡十余道,每道皆要打点。若真能如天幕所言,税虽增三成,但税卡减半,反倒能多赚两成!”
他对面的粟特商人却蹙眉:“可若官府只增税而不减卡呢?”
茶楼角落传来清朗之声:“这便是要立新规了。”
众人望去,只见一位青衫士子执茶而立,“《唐律疏议》当增补条款:商税逾五贯者,沿途关隘不得重复课税。如此方可令商贾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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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担心商人逐利损伤国本什么的……朝廷放着又不是摆设→_→。
引导+铁拳啊,不然放着当吉祥物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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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时期
“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主父偃拂袖而起,指尖几乎要戳破天幕,“尔等只道增税修路便能生利,可曾想过——朝廷机器运转之迟缓,地方胥吏盘剥之狠辣,岂是这纸上谈兵能料尽的?”
“什么减半简化,嘴皮一张之笑谈耳!”他环视众臣,“今日增税诏令下达,明日各县便增设税吏;待要裁撤冗卡时,那些胥吏早已结成利益网罗。等朝廷反应过来,商贾早已被剥了三层皮!”
他猛地转身指向虚空:“诸公可知,一道政令从长安传至边郡需多少时日?等那些修路的民夫召集完毕,商队早已绕道而行。这所谓‘良性循环’,怕是要先经历一番‘恶性挣扎’!”
“再说监管——”主父偃冷笑连连,“若使贪官掌管税银,酷吏负责修路,只怕官道越修越窄,税银越收越少。届时商税未增收分文,倒养肥了层层蛀虫。”
“最可惧的是制度缺失!”主父偃的视线扫过沉默的群臣,“今日说商税五取一,明日地方就能巧立名目变成三取一。没有严密的记账之法,没有独立的审计之司,没有惩处贪墨的雷霆手段——”
他忽然抓起案上竹简重重掷地:“这一切繁华设想,不过是在沙地上建高楼!”
“这是朝廷的职责!”清泠泠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卫子夫罕见地开了一次口,她转头望向主父偃,凤钗微动,“天幕早有言在先,‘引导+铁拳’四字,难道主父大人不曾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