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才知道,景延提议跟他睡在一处是多么贴心的建议。
昨夜她睡前忘记把桌子推过去,又因睡得太沉,吹了一夜风都不自知。
身体有些重,推门不见校尉在外头,只得自己走去灶房倒了杯热水,服下了一颗贴身带着的风寒药,感到精神好些后,顺路在灶房吃了张小饼,解决了早饭。
从灶房出来,眼中所见将她彻底惊醒了。
寨门开着,陆续有重伤的士兵被抬进来,由于处理不当,伤口暴露在外,血湿了粗布衣衫,有几个严重的,伤口里都能看到白色的骨头,血流了一地。
她跑向那个伤情最严重的士兵,问旁边照顾他的士兵,“发生什么了?”
“我们的先遣队跟京郊大营的守军交上手了,将军正在前线,我们负责运送伤兵,给他们简单处理一下,就要离开了。”
士兵把伤兵抬进屋里,放到地面平铺的草席上,草草拿了棉布来,颤抖着扯成布条,就要往伤口上扎。
沈姝云皱眉,“你们没有军医吗?”
“我们是重骑兵,为了保证行军速度,不会携带军医,而且副将已经派人去附近找大夫了。”
对方包扎的手法令人不忍直视,沈姝云摸出随身带着的金疮药,从士兵手中拿过棉布,给那伤兵敷药后,用布条缠住腿止血。
“这里交给我吧,你可以走了。”
熟练的处理完后,她跑遍了整个院子,伤兵已经躺满了屋子,甚至开始往院子里放。
她找了几个伤势不重的,用仅剩不多的棉和药先替他们处理了伤口,随即要求他们跟自己去山上采药。
“眼下送来的人都还有救,可库中草药寥寥无几,若想救人,想自己也活下去,就跟我去采药。”
在这军营里,无人不知她是景延护着的人,不伤大雅的情况下,军士们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不必她催,几人随她走一趟。
出山寨前又碰上几个刚回来的轻伤兵,听他们说是去山上采药,也跟了上来。
沈姝云教他们辨认有用的药草,找到药草聚集生长的地方,一群人一起挖,很快就挖满了几背篓。
几个时辰后,轻伤兵们还在山上挖草药,沈姝云已经回到山寨里磨药,熬药汤,给重伤兵处理伤口,喂药,清洗换下来的棉布条。
头顶烈日,空气闷热黏腻,一丝风也没有,鼻腔里灌满了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守在药炉旁,她热的身上发红,落汗如雨,一刻不肯停歇。
送回来的伤兵人数与日俱增,军士从附近村落里找来了两个大夫帮她,每日仍有数不清的伤兵等照料。
她知道,此时,距离此地仅百里的地方已是浴血厮杀、尸横遍野的战场。
景延为忠勤王做事,他带领的军队便是叛军,可新帝年幼,无力约束臣子与王亲才导致如今的乱世局面,双方都不无辜。
她无意评判战争的对错,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换取内心短暂的安宁。
连续几日,每日一睁眼就是血和碎肉,忙到深夜,疲惫的回到房里倒头就睡,一身血污和汗也没力气清洗,即便有力气,也没有水用,夏日干燥,近日用水剧增,井水都快干涸了。
直到第五天晚上,终于没再有伤兵送来。
“沈姑娘,今日辛苦你了,剩下的药我来煮,你先回去休息吧。”慈祥的老大夫接了她手上的活。
沈姝云擦完脸上的汗,定睛一看,自己的帕子都被血与汗染红了。
她愣愣的起身,一边往外走,四下查看,想要在人群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已经整整五天没见景延了,听撤下来的伤兵说,景延一直在前线奋战,从没下来过。
脑海中浮现少年身披银甲,执枪奋战的英姿,下一秒便是他身中数箭,跪倒在雪地中,血溅三尺。
心脏一紧,她捂住胸口,不敢再想。
景延应该不会出事吧……
心口惴惴不安,看到回寨的队伍,不由自主的迎了上去,站在侧边看那些骑在马上的士兵,半晌,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沈姑娘?”校尉在她身侧停马。
沈姝云迫不及待的问,“你们将军还没回来吗?”
“姑娘要找我们将军?”
二人的对话被身旁许许多多重骑兵听在耳中,数不清的视线投过来,沈姝云说话都磕巴了,低下脸去,“不是特意找他,我是看两位副将都回来了,却不见将军,便随口一问。”
“将军已经回来了,姑娘不必担心。”校尉答了她,骑马随他人一起转去马厩。
沈姝云心也空空,脑袋也空空。
心想:景延本事那么大,哪里用她担心,头天晚上还搂着她撒娇,第二日带兵出征走得倒干脆,连个口信儿也不给她留。只有她傻,白白替他担心那么多天。
赌气似的,不再去想他,径直回房去。
推开门,屋里躺满了伤兵。
“这是……”她看向屋里唯一一个能正常活动的人。
那人解释:“实在不好意思,沈姑娘,伤兵太多,无处安置,只能暂时征用你的房间。”
夏日蛇虫鼠蚁多,白天还能在外头凑合,晚上却必要搬进屋子里,这小小一间房里躺了十多个人,可见房间甚是短缺。
沈姝云深为理解,“没事,伤兵为重。这里需要帮忙吗?”
“姑娘准备的药都还够用,姑娘若累,就先去将军的屋子休息吧,那里空着。”
她点了点头,从屋里撤出来。
连续路过好几间房,听到里头或忙碌或沉重的闷哼,便知眼下她能待的地方,只有景延的房间了。
一路向前沿着过道走,看到樟子树便找到了地方,门栓已坏,轻易就能推开。
走进房中,入目是极为简单的陈设,空气中有股着浓浓的血腥气。
她环视一周,找到了立在墙边的银枪,未干的鲜血从枪头流到枪尖,汇聚到地面上,正是气味的源头。
无甚事可做,又不好脏兮兮的在他房中睡下,沈姝云干脆掏出已被染色的帕子,把银枪搬到桌上,擦枪尖打发时间。
枪刃锋利,划破了手帕好几次,等血迹擦干,帕子也破成了碎布条。
等待的时间过于煎熬,以至于外头传来一丁点脚步声,她便匆匆开门去看。
不是景延,是个不认识的人。
来人直奔房前,看她在屋里,惊讶,“沈姑娘怎的在将军房中?”
做了几日“军医”,如今军中上下无人不知她是沈姑娘,个个见了她跟见了活菩萨似的,神色都多几份敬意。
“我找他有些事。”沈姝云扯了个谎,反问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正是来为将军取衣裳的,今日一战赢得漂亮,但您也看到了,眼下营中伤兵众多,人手不足,我跑完这一趟,晚些还得跟着去押粮草。”
士兵说着,走进房里拿衣裳。
沈姝云看他一脸疲态,顺势提议,“要不你先去歇息片刻,衣裳我替你送?”
“真的?”士兵疲惫一笑。
“在这儿等也是无趣,干脆我去找他。”
“那太谢谢您了。”士兵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将衣裳拿给她,“您从山寨的西北角小门出去,那有条小路,走到头就能见到将军了。”
“好。”沈姝云抱着衣裳,走出房去。
今夜无月,只有点点微弱星光,她踩着没过脚踝的杂草,心情忐忑地往前方去。
快走到头时,前方飞来几只萤火虫,点亮了她的眼睛。从灌木后走出,耳边水声潺潺,眼前展开一汪冷泉。
上山采药跑了好几趟,竟不知这儿还有仙境一般的好地方。
惊叹之余,目光落在池边,少年冷白色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手肘支在池边水草中,宽阔的背肌展开,在水面倒映的星光中显现出肌理分明的阴影轮廓,比光影更深的,是遍布他整个后背的伤疤。
沈姝云呼吸一滞,已不敢细看,抱着衣裳倒退半步,后脚跟刚落下,少年放松的体态顿时戒备起来,手臂展开,手掌按住了岸上的短剑。
“谁?”
她毫不怀疑,自己若不回答,再继续后退,必定会被他掷来一剑。
“是我。”她侧过身,小心往岸边挪去,只用余光目测两人之间的距离,蹲下身,将衣裳放到他身旁伸手可及的地方。
“衣裳给你放这儿,我先回去了。”
说罢,她起身要走,却听他长舒一口气,声音平常道:“我听下面人说了,阿姐行事果决,医术精湛,救了好些人的性命。”
“这没什么。”
她嘴上不提景延从山匪手中救她一命的事,但把这恩情记在了心里,救他的军士,算是帮他的忙,替他分忧。
他转过脸来,表情认真,“公事公办,阿姐为我稳住了后方,替我免去许多麻烦,我定要好好答谢你。”
沈姝云看着他随脸一起缓缓转过来的身体,视线只瞄见突出的锁骨,便迅速转开,悄悄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两步。
心里乱作一团,话都忘了答。
忽然,水里的人抽动手臂,荡起的水波伴着一声痛呼传进她耳里。
她立马俯身凑过去,“你受伤了?”
说着就上手检查他异样的手臂,一直从肩膀摸到指尖,才在萤火微光的照耀下,找到了他左指节上一道指甲盖那么长的割伤。
低下眼眸看他的脸,对上一双盈满笑意的眸子,倒映着粼粼水光。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上当,手已经给他握住,怎么都挣脱不掉了。
“你跟谁学的,连我都骗?”
沈姝云急的用另一只手打他,反给他把双手都捉住了,自己彻底被困在了岸边,只得跪坐在地上屈就他的高度。
景延一脸真诚,抬了下受伤的手指,“没骗你,是被流矢擦伤,真的很疼。”
“等回房我再给你包扎,先放开我。”
“不放。”
轻飘飘两个字震得沈姝云心慌不止:景延什么时候学坏了?连她的话都不听了。
“我一放手,阿姐就逃走了。”他握紧她的双手,被水湿透的面庞从侧边凑到她面前,精致的五官淋着水珠,美的惹人怜爱,一双眼睛却透出狡黠的光。
少年像只扑到蝴蝶的狼,凶狠中掺杂着一丝纯真的喜悦,给人一种可爱又可怕的错觉。
可怜沈姝云见多了他撒娇的样子,哪会觉得他可怕,只听他不舍的语气,说话就硬气不起来了。
“我只是来给你送衣裳,衣裳都搁那儿了,我还留在这干什么。”
她松了话头,景延便见缝插针,“几日不曾松懈精神,我累的动不了了,阿姐坐下陪我说会儿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