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去多少年了,侯爷怎还把这事挂在嘴上,我与你们侯府不过是萍水之交,与世子也并无牵扯不清,分明是你们王侯之间争权夺利作下的孽,何必怪罪到我身上。”
时光流转,世事变幻,一个小小女医过得潇洒自由,话语间早没了对侯府的敬重,而他定远侯已无权势傍身,成了被拔牙的老虎。
“是啊,三年了,都回不去了……”
沈姝云本好奇他为何被困在里面,可听他喃喃低语,似乎半疯半傻,便心生退意。
刚起身,就听到他嘶哑的声音近乎癫狂的哀求。
“求你不要走,救救我,救我出去!曜儿,你不要走啊!你走了,爹可怎么办呢……”
一只苍老的手从里面伸出来乱抓,沈姝云被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倒退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
他这症状,像是发了癔症。
墙上伸出来的半只手臂伴着崩溃的祈求乱抓乱挠,手臂与洞口接触的地方已被磨破了皮,宇文铮像不知痛觉一般,仍拼了命的将手往外伸,仿佛希望透过这个小洞抓到个救命稻草。
沈姝云却怕被他扯到,会被拉进那可怖的黑暗中,丢了扁担,头也不回的逃了。
跑出门来,撞见个士兵。
“沈姑娘怎么来仓库了?”
沈姝云心下慌乱,随口道:“我来看看还有没有能用的草药。”
“草药今早都搬到救济堂去了,二位老大夫说自己眼神头不好,正在等您过去给重伤兵缝伤口呢。”
“好,我这就过去。”
她作势要走,却搁不下方才所见所听,悄声问士兵:“这仓库后头有另外的杂物房吗?”
士兵语气平常道:“没有啊,仓库后头是块平地,杂物房在另一个方向,也早就收拾出来给人住了。”
“哦。”她若有所思,跟士兵分开后,偷偷转回到仓库后头去看,那面墙后头真是平地。
在外头,墙上不见松动的砖块,连规律的敲击声也听不到——回想墙里的眼睛和伸出来的手,她怀疑自己是大白天见鬼了。
沈姝云神情恍惚的前往救济堂,怀揣军情的副将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前往议事堂。
“将军,宥城大捷,右翼军顺利向前推进,明日就将与左翼军汇合在京城的城墙下!”
副将一进门,迫不及待地禀报好消息。
景延坐在桌后点头,意料之中的消息,他并不很在意。
另一个副将走来,近到他身旁,在耳边低语,“朔州城的密报,忠勤王欲打支援将军的名头,带兵北上。”
景延神情阴沉,冷哼,“我带兵出征,他畏缩不前,只给我两万人马,如今胜局已定,他却想来摘果子。”
“将军作何打算……”
与裴世昭打了几年交道,他早将此人摸透,不多思索,抬眼道:“我记得他有个女儿还关在侯府守寡,既然王爷生出了闲心,就把那寡妇放回王府,叫王爷享一享天伦之乐吧。”
副将办事极快,仅片刻,信鸽便携带密信飞向朔州方向。
日头一日比一日毒,朔州的夏比京城更多几分潮热,太阳底下热的跟蒸笼似的。
忠勤王府里多是金樽玉璧,不种半根草木,也就没有绿荫,热的人只能躲在屋里,衣衫半敞,扇风解热。
裴世昭横着肚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抬眼看向窗外,一刻停不下来。
身旁伺候的小厮拿着扇子追在他身后扇风,“王爷别急,眼下天气正热,您这着急上火的,嘴角都起燎泡了。”
“我能不急吗,原以为北上会有苦战,谁知道他景延这么快就打到了京城下,平昌王逃去了南越,晋王又固守青州不出,如今我便是赢面最大的亲王,只要入主京城,我们忠勤一脉从此便是皇家龙脉!”
景延的成功固然令人眼热,但他忠勤王府大好的前景更让裴世昭感到高兴,已经急不可耐要率军北上京城。
“叫他们去备马,怎么还没回来?”
“王爷稍安勿躁,且等奴才去瞧瞧。”小厮搁下扇子出去。
书房门大敞着,不多时,王府亲兵统领走进门来,跪在下头,“参见王爷。”
见了人,裴世昭着急问:“叫你去城外调兵随我出征,可办好了?”
“这……”统领欲言又止。
“有话快说。”
他面色难看,低头答:“军中将领不认侯府令牌,不愿从命。”
“大胆!”裴世昭怒目圆睁,气的一掌拍在书案上,“朔州乃本王的封地,又有调兵令牌在手,他们竟敢不听命?”
“王爷息怒,定远侯已两年多不主军中之事,都是景将军代劳,他们不认侯府令牌也并非全无道理。”
“景延景延,又是景延。”裴世昭气得拧起眉来,短袖跺脚,“不过一个卑贱的卒子,若不是我提拔他,他哪有机会统领朔州兵马,如今他倒反过来辖制我,真是倒反天罡。”
“王爷,王爷——”
头里生痛,方去的小厮慌张跑了回来。
“又有什么事?”
“是县主,县主她回来了。”
听小厮声音颤抖,知此事不假,裴世昭来不及多过问,忙叫人带路,匆匆赶去王妃院里,隔着院墙就听到母女二人的哭声。
今日事事不顺,本就烦躁的心被那哭声火上浇油,裴世昭满心火气,跨进院门,看着抱在一起痛哭的母女,脸上挤不出半分喜色。
“你怎么回来了。”
母女二人一起看向他,王妃面色紧张,憔悴的裴香君倒中气十足,张口责怪。
“父王还有脸问,若不是我的心腹偷偷放我出来,女儿就要一辈子困死在那儿了!”
“你如今已是侯府的媳妇,在家中守寡才是你的妇道,怎么能往家里来,还不快回去。”
“不,我不走!”裴香君面色突然惨白,“我不回那个死人窟,我死也死在王府里。”
裴世昭示意人上去拉她,王妃也不舍的松开了手,几个女使朝她伸出手,都没碰到她的衣角,裴香君便尖叫起来,发了疯似的乱打乱踢,连王妃都无辜吃了她一记窝心脚。
吃痛的王妃坐在地上,心疼的哭起来,“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裴香君哪还听得见人说话,为了不被送回侯府,什么仪态都顾不得了,见裴世昭呵斥不止,她像断了根筋,扯了凳子就打过去,被女使和小厮拦住才没真打到裴世昭身上。
王府乱作一团,裴世昭觉得嘴上的燎泡呼呼作痛,满脑子烦乱,别说想法调动军队,连家里这摊子都难以平息。
今年的暑热,怕是要把王府给烧了。
*
粮草辎重运到,两万人马合围在京城下,仅过两日,主理朝政的丞相吴思骥,吴皇后之兄,便派人递了消息出来,称有与忠勤王谈判之意。
话递到景延面前,他不予理会,只叫人宰畜摆酒,大摆筵席犒劳先锋营。
晚上,寨门大开,里外相通的平地上摆了十几桌,没上桌的直接围着大锅吃现成的,空气中飘着浓浓的猪骨香。
沈姝云被校尉连劝带哄地拉到了宴席上,虽是角落的桌,好歹有个地方坐。
众人见她上桌,纷纷给她敬酒。
“亏的沈姑娘医术高超,救治的快,不然我这手早废了。”
“还有我的腿和脸,虽说落了疤,但总比破相断腿好多了,沈姑娘,我们都是粗人,不知该如何谢你,先敬你一杯酒。”
“是啊,沈姑娘接我们一杯敬酒吧。”
军士们大都是粗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夏夜里光着膀子,在她面前没个忌讳。送到她跟前的敬酒,说是杯,实则大如饭碗,对面桌子上还有两个踩着凳子划拳,一人抱了一坛,已喝的面红耳赤。
热闹的氛围感染着她,可她却没法儿了那么奔放,婉言谢绝,“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会喝酒。”
“嗐,这酒啊,跟麻沸散差不多,喝完晕晕乎乎的,心里头热乎,你尝尝就知道了。”
军士们哪里听懂她的委婉,反更热情地给她介绍酒的好处,非要等她尝一口。
此处有人气,渐渐有更多人围过来。
众人期待的瞩目下,沈姝云倍感为难,身边突然挤开一个身影,抬臂将那些敬酒都挡在了前头。
她仰头看过去,在高处火把的照亮下,看到了少年锋利的眉骨,棱角分明的下颌,修长的脖颈和宽厚的肩。
他接下一碗酒,一饮而尽。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从嘴角流下的酒水沿着脖颈流到交领里,随着他吞咽的动作,喉结滚动,带动脖颈上的青筋也微微颤动。
一时间,她眼里再看不见其他人了。
潮热的氛围被不苟言笑的少年将军打断,众人拘谨的看他,“将军,您这是……”
少年将空碗扣到桌上,声音低沉,“还有多少敬酒,我都替她喝了。”
士兵们哪敢叫他都喝完,见好就收。
沈姝云看他脸色微红,不由得生出些好胜心来,“将军喝了一杯,那我也喝一杯吧。”
她站起身,接下一杯最小的酒,在军士们期待的眼神中,一饮而尽。
“沈姑娘敞亮!”众人高兴的叫喊起来。
景延侧过身来,“你能喝?”
“我喝一点没事,吃你的酒去吧。”她忍着嘴里的辣,推他回主桌去。
自己回到座位上吃东西,听周围此起彼伏的欢笑声划拳声,偶尔还有一两声碗碎声,热闹的像过年一样。
不一会,她感到头晕眼花,两腮发热,心想是酒劲上来了,便在彻底醉倒前,离了席。
远离火光明亮的地方,脚下是一条月光照亮的路。
踩着软绵绵的脚步回房,不解衣衫,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中听到开门声,她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辨认出是进来的人影是景延。
看他走路不稳,想是醉得厉害,她便下床去给他铺地铺。
刚站起来,摇晃的人影便走到面前,一整个倾倒下来,正面将她压到了床上,后背被薄被垫了一下,仍撞的她胸口生疼,头脑都清醒不少。
“阿延,阿延?”
她面对着那饱满的胸膛,脸颊被挤得生疼,费力将手臂挤进来推他,“你好重,快起来,我要被你压死了。”
“嗯?”少年闷哼一声,反伸手圈住她的臂膀,抱着她一起翻身往床上躺。
天旋地转间,沈姝云被换在了上头,在他身上支起手臂,嗅他一身酒气,熏得人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