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有得必有失,选择不论对错,只看自己想要什么。
她在心中问自己:真的要陪景延去争斗,走一条不知成败的血腥之路吗。
败了,一无所有。成了,得到的也不过是金钱与权力,可她没有那么贪心,对自己当下拥有的一切已经足够满足。
她微微张口,想问他“能不能不跟他们争”,终究没能问出口——即入京城,就是上了赌桌,进一步荣华富贵,退一步叛军败寇。
旗下两万多人马,背负着这么多人的性命和期盼,从他进入京城,走入朝堂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下不了场了。
曾经,他孑然一身,为了活命在斗场上打败了十几个强于自身百倍的人。
而现在,她却不相信他会赢。
是对战争残酷的厌恶,对权贵相争、无止境贪婪的不屑,更是对他的不解——
“阿延,你是为了什么,要与他们争?”她抬起眼来问他,神情中流露出隐隐忧虑。
景延坐进过来,按住她的手,“我知道一无所有的窘迫和无力,知道无所依靠的痛,我想得到所有最好的一切,扫平所有的威胁,才能照顾好阿姐。”
这样,你才会选择我,留在我身边。
他眼神炽热,按在她手背上的掌心急不可耐的要扣紧她的五指,仿佛努力抓到些什么,才能填满内心扩张的不安。
“阿姐,你怪我杀了他们吗?”
沈姝云摇头,反手握住他的掌心,注视着他颤动光芒的眼眸,“朝局不定,家国不安,是君主臣子的错,这是他们只顾享乐、不顾百姓的报应,你虽行为不妥,却算不上做错。”
世间万物并非黑白二分,比起这些盘踞在京城的蛀虫,景延的手段再狠,也是以暴制暴,恶有恶报。
她不怪他,只是难以作出抉择。
与他生死与共,还是尽早划清界限。
景延不知她心中的纠结,只听她不怪自己,便彻底安了心,挪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子舒展开来依偎在她身上,长长的舒了口气。
在他看不到的视角,沈姝云转脸看向马车外,晃动的窗帘外是繁华如常的京城街市,看着人来人往,尘世烟火,她的头脑冷静下来,握着少年的手没再收紧,也没有因为他的依赖,给予更多的反馈。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
几天后,刘府三十二口被屠,刘尚书死于非命的事受大理寺审理,景延被传召去大理寺,顶着文官们的参奏,终究没背上罪名。
他是独自入刘府,未带一兵一卒,又有刘府侍女的口供,称刘尚书以美人笼络景延不成恼羞成怒,召集护院威胁在先,景延不得已杀人在后,有理有据。
案件审理呈到皇帝手中。
小皇帝哪懂这其中的门道,反倒是太后知道了景延那股不要命的狠劲,生怕他再发疯,连皇帝都丢了性命。为保眼下的权位,只能大事化小,借皇帝之名给景延判了个行为失当,叫他在府中闭门思过七日。
惩罚下来,朝中文武官员都知道了风向,连太后母族的刘家都拿捏不住景延,哪里还有人敢跟他作对。
因此,景延虽禁闭在家,府里收到的拜帖和礼物却只增不减,俨然将景府烧成了热灶。
清晨醒来,沈姝云还未睁开眼睛就伸手去摸身边的位置,果然摸到一颗毛茸茸的头。
低头看去,自己被压了半边身子,少年反倒睡的香甜。
她拉了拉被压住的内裙,从床上坐起来,没有叫醒景延,独自下床去屏风后换衣裳。
待到穿好外衣,床边才适时的响起少年慵懒的声音,“阿姐起得这样早,今日是有什么事吗?”
不知他何时醒来,更不知他看了多久。
沈姝云轻抚胸口让自己沉住气,答他,“昨日沈府送了请帖来,沈复罪名坐实,即将被流放南越,宋氏邀我回府一坐。”
“你已不是沈家人,何必去呢。”
“我娘的牌位还在那儿,沈复走了,想来沈家的门楣也撑不了多久,我不希望我娘无人供奉,想去将她的牌位请回来。”
她话中隐有伤感,垂头叹气时,轻微的脚步声从屏风那边走来,带着清冽寒气的拥抱从身后将她抱了个满怀。
“我陪你去。”
少年依恋的将脸埋在她发间,只着中衣的身体露出大片冷白色的胸腹,毫无顾忌的隔着青色纱衣贴在她后背。
“不必。”沈姝云感到一股紧张的酥麻从脊背蔓延开,给他抱住肩臂,说话都慌张起来。
她再傻也能感觉到,这般无界限的接触早已超出了寻常姐弟的范畴。
先前几天还教导他不许如此,可他总是不听话,阳奉阴违,半夜摸进她房间,爬到她床上不说,还一有机会就贴到她身上来……
好像一具干枯的尸体里重新长出了人格,先是老年的沉稳入定,再是成年的冷漠心狠,最后才是孩童的深深眷恋。
他该是病了。
可她不知道要如何治他,只能拿出姐姐的宽容和大夫的仁慈之心,托住他柔软热烈又不太正常的情感,暂时维持家中的和睦。
感受到他在听到拒绝后收紧的手臂,沈姝云忙抬手搭上他的肩,好声哄他,“如今刘府的事好歹平息,你就老实待在家里,省得给人抓到话柄,若是担心我,叫两个人陪我去就是了。”
她既开了口,景延哪有拒绝的道理,便指了守卫在府中的亲兵,叫那个护卫过她的校尉带两个人同去护她。
出得府来,沈姝云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景延在家里整日黏着她,她出门的机会都少了,虽然马车后跟了三个尾巴,好歹是出来了。
来到沈府,有校尉带人帮忙开道,无人敢拦她的脚步。
从前的沈家虽是外强中干,好歹能维持面上的体面,如今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倒了,又没正途来钱贴补家用,府里的下人少了大半,由于人手不足,院里落叶落灰,显出破败之景。
走进后堂,宋氏摆了一桌子饭等她,从前不屑于认她这个姐姐的沈佑真和沈妙珠兄妹也在桌上。
见她来了,宋氏换了笑脸,沈佑真上前来请他,沈妙珠则站起来为她搬凳子,只是这兄妹两个作假的功力不如宋氏,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沈姝云今日来的目的只有母亲的牌位,并无闲心同他们吃饭。
“家中还有账要归拢,若无要紧事,我便去祠堂请走母亲的牌位了。”
她转身要走,宋氏急不可耐的站起来,“姝云啊,你也姓沈,哪怕不念父女之情,好歹也别撒手不管,真叫沈府败了,你能得着什么好呢?”
“从前,沈府的兴盛与我无关,现在,沈府的败落也与我无关。”她语气平淡,回头看向三人,“你们若担心生计,我倒能替你们出主意。”
三人眼睛一亮,兄妹两个拉不下面子,只能是年长的宋氏赔笑询问。
“早听说你有做生意的头脑,赚了数不清的钱,如今连大宅子都买了。如果你能拉我们一把,我们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我一定把你当亲女儿疼。”
沈姝云冷笑,表情复归平静。
“佑真识字,可去私塾谋条生路,月钱虽不多,好歹能专心学业,日后还能科考。妙珠做的一手好女工,可绣些时兴的锦画售卖,至于宋夫人您,年纪虽长,好歹手脚健全,近来京中香料价贵,我记得您的父亲外放边陲为官,若能打通关窍运送香料进京,必是一门好生意。”
她说完建议后,三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沈妙珠向来自诩大家闺秀,样样比着贵女来,听她要自己做绣工,顿时委屈的流泪。
“大姐姐好心狠,你松一松手指给些银两就足以养活我们,却要叫我们去做那等下贱的生计,是自己一个沦落到市井不够,还要拉上我们一家子都丢脸吗。”
宋氏象征性的拦了下女儿,毕竟有求于人,还是要舔着脸问,“这做生意是有风险的,香料是值钱,可这进货送货涉及到的人事钱,多的数都数不清,我一个内宅妇人哪里能做得好……”
她话锋一转,“不如你开个香料店,我入一半的股如何?”
沈姝云的确有开香料店的打算,可俗话说的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宋氏连一点风险都不肯担,就想入股分一半的红利,哪有这么好的事。
“那就不必了,我不缺这点银子。”她转身离去,走向祠堂。
身后三人追上来,被护卫的亲兵阻拦在她身后两丈远的位置,嘴里不停念叨从商不易,内宅妇人的难处,官家小姐的金贵和学问该用来奉国而非屈身小小私塾。
各有各的难,哪怕饿死,也不肯舍下面子去谋生——比起自己费力赚钱,更想从她身上扒点好处下来。
沈姝云不傻,她连对亲生父亲都不抱任何期待,对这三人更不会有多余的感情。
刚才的建议已经是她最后的良心,往后他们一家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
*
景府,上身赤*裸的少年练了一整套枪法,又耍了两套剑法,热出一身薄汗,眼看日落西陲,沈姝云却迟迟没有回来。
起初他安慰自己,阿姐外头的铺子多,难得外出一趟,兴许离了沈府又去了铺子里会掌柜去了,他不该这么患得患失,吓坏自己,也会吓坏她。
他开始做些事转移注意力。
将她柜里所有的衣裳都抱出来,重新熨烫叠好再放回去。
叫人出去买首饰,将她的妆奁填满。
细细掸去书架上的灰尘,连着屋里屋外都打扫一通,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
景延从翠竹堂走出来,枕着一张阴郁的脸吩咐下人,“去沈府,不,去王家找姑娘回来。”
说完,下人还未动,他又抬手制止,“不必你们去了,我自己走一趟。”
在夜色的遮掩下,他轻易就翻出墙去,轻车熟路找到王家宅门外,果然看到了他派给她的三人,此刻正守在王家墙外。
他从屋顶跃下,鬼魅一样出现在三人面前,冷声问:“姑娘呢?”
校尉站直了答:“姑娘在里面。”
“马车和侍女呢?”
“姑娘说秋池久未回家,赏了她恩典,叫车夫带她回家探亲去了。”
景延愤怒的攥紧拳头,咬牙继续问:“知道她住在这儿不归家,为什么不回去禀报我。”
三人皆愣了。
姑娘在亲戚家过夜一晚不是很正常吗,平日里将军对姑娘言听计从,姐弟情深,难道还会计较这点小事?
“属下知罪。”三人跪下。
景延将三人赶回景府去领罚,自己跃上墙头,看到屋里透出来的暖光将院子照亮,屋里几个人影围坐在桌边说说笑笑,那银铃般的欢笑声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为什么不回家?他买给她的宅子难道不比这个小宅子宽敞,她明明很喜欢家里的宅子,为什么还要来这儿。
他用尽全力换来现在的一切,好不容易才留她在身边。可这些人只是傻呵呵的过日子,沈姝云就喜欢待在他们身边。
是他还不够好?是他哪里做错了?
一定是刘府的事,或许更早,她一定是讨厌他了,才会隐藏不满,借着外出的由头,不声不响的远离他。
景延内心翻涌情绪,又难过,又生气,又委屈,四指抠进掌心抠的生疼,只看她倒映在窗上的影,那样放松的姿态,那样开心……
为什么,为什么不选他。
为什么不要他。
为什么宁愿跟一个穷书生凑合,宁愿与这群毫无自保之力的普通人在一处,也不要他。
一院之隔,屋里是家人团聚的欢笑喧闹,独立在墙头的身影孤寂凄凄,湿红的眼眶里流出的悲伤,默默融进了无言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