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谓的面诊,听起来当真是半点儿都不靠谱。
沈南星也不愿意说太多,解释起来太麻烦,也不是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关键是就算她解释了,别人大概率也不会相信。
“用不用在你。”沈南星笑了一下,“看在谈礼的面子上,我这也算是破规矩了。”
解放前,祖外公在临终之时定下规矩:倭寇不医、奸恶不医、不尊不信不求者不医。
医不叩门,送上门的大夫,病人不会珍惜。
江罗春郑重收起笔记本:“多谢,我会好好考虑。”
沈南星也没再多说什么,车子颠簸晃悠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秦集公社。
人家开车师傅说要不要把他们送去栾宋大队?也就是绕个弯子的事,冯副局长的面子还是很好用的。
正说着呢,秦集公社北街口,往常大家等拖拉机进城的这个位置,有人骑着自行车,手电筒的光晃过来。
“是小南回来了不?”有人喊道。
沈南星听出来是谈大伯的声音,她立马高声回答:“大爹,是我,回来了。”
对面的人显然是松了口气,赶紧推着自行车过来。
沈南星也跟司机师傅说:“辛苦您了,我们就在这儿下吧,有人来接。”
江罗春也跟着沈南星一起下车,只是下车的时候,他明显踉跄了一下,扶着腰站了好一会儿。
沈南星也不指望他,自己把背篓给背上,里面东西看着多,但那都是药材之类的,不重。
“你奶着急得不行,还当是有啥事情给耽误了,咋弄到这么晚呢?”谈大伯问。
沈南星:“遇上点事,大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江罗春同志,三礼的战友,过来看他。”
谈大伯早就看见人了,只是没好问出口,这会儿一听介绍,立马笑着打招呼。
江罗春也连忙给谈大伯问好。
三人,只有一辆自行车,只能往回走。
“大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沈南星问。
她上午从医院离开的时候,谈大伯应该还在老四单位宿舍那边,还没过去医院。
谈大伯说:“中午吃过饭,我跟大胜就先回来了,医院有悦悦照顾你大娘,你二哥也留在城里,有啥事他去跑腿方便。家里还有牲口要喂,地里还有活,你大娘情况也稳定,总不能一家子都不上工。”
确实是这样,不能一家子都耗在医院,再者栾秋霞病情也稳定下来了。
谈大伯就又说:“医院把你大娘给转到单人病房了,上午你刚走,虎子就来了一趟,说梁书记谢谢你给他娘扎针……”
只是说谢谢,没说来找她继续治病?
沈南星微微皱眉,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过也没多说什么。或许就是因为梁老太太这会儿头不疼,暂时不着急来找她。
从公社走回去还要几里路呢,得不少时间,那就闲聊嘛,江罗春就问起了大伯母的病情。
他们战友之间都是过命的交情,虽说谈礼不怎么爱讲家里的事,但平时给家里写信,偶尔提到什么,谈礼也说过他从小跟着奶奶和大伯一家生活,大伯一家对他来说就跟亲爹娘一样。
谈大伯心情显然很好,就把自家老婆怎么被气晕,又是怎么被村医诊断为脑梗死,却被沈南星说是脑出血,还给扎了几针,送到医院真是脑出血等等这一系列的事情都给说了一遍。
“真是多亏了小南,要不是她,真按照村里赤脚大夫说的去治,那才是没活路了。”
谈大伯笑道,“小南这本事啊,我看比多少医院大夫都强。刚才我说她大娘被换去单人病房了么,就是我们县委书记梁书记的面子,就是因为小南早上去县城的时候,路上碰见梁书记他娘犯头疼病,是小南给扎了几针扎好的!”
江罗春又想起下午沈南星给牛做手术。
并不像医院给人做手术那样,要在无菌手术室里,就在一间相对来说比较干净的房间。
也没说不叫人看,有那胆大的,比如他,就在门外远远地看,他的视力,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动作,下刀流畅坚决,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仿佛胸中自有丘壑,都不需要思考。
当然,最让江罗春惊愕的,还是她给牛扎了几针,就让牛感觉不到疼,连麻药都不必上。
即便那只是在医牛。
江罗春对沈南星的医术,已经有自己的判断,可再怎么样,他也是理解不了沈南星所谓的“面诊”。
看一眼就能治病?太玄乎了。不该信,可又忍不住去信。
一行人到村口的时候,又碰上了老大谈家胜。
“回来了?奶急得让我叫锁子栓子一起出来找人。”谈家胜说,“回来了就行,赶紧回家吧。”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不光是惊动了隔壁的锁子栓子,还有村里不少年轻人。
见沈南星安全回来,大家就都松了口气。
谢过大家,说在城里碰见谈礼的战友来看望他,顺便办了点事就给耽误了,坐了粮站的车回来,大家这才纷纷点头,不是出事就好。
再看那江罗春,过去这一年来看望谈礼的市里领导县里领导不少,倒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战友。
有那好奇的都忍不住打听,谈礼到底是干啥受的伤?
这几年也没打仗啊,他是干啥去了?是不是啥秘密任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
江罗春面不改色地说:“保密。”
人们一起“哦”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又互相交头接耳地去讨论了。
这头谈老太叫两人赶紧进屋,外头冷,尤其是拉着沈南星的手,都冻成冰块了。
“出门的时候也不知道穿件大衣裳。”谈老太瞪她一眼,叫她去坐煤炉边上烤火。
这才又热情地迎江罗春进屋。
“吃饭没有,给你们下点面条?”谈老太问。
“奶你别忙了,我们在县里吃过饭了,我去泡杯茶喝喝,暖暖手。”
留谈老太跟江罗春聊天,沈南星去找了两个搪瓷缸子,洗一下,从自己今天买的药材里拣了两样,也洗了一下丢进缸子里,拿去堂屋,煤炉的火被稍稍捅开,炉子上铝壶里的水很快就滚了。
沈南星冲了两缸子水,给江罗春一缸子,也不耽误江罗春和谈老太说话,她自己抱着另一个缸子进屋去了。
屋内温度高,又抱着开水缸子,慢慢地喝上几口茶,就全身都暖和起来。
手不那么冰的时候,她才又过去给谈礼摸了下脉,顺便告诉他,他的战友来看他了,叫江罗春。
外面堂屋里,江罗春正和谈老太说话。
谈老太问了江罗春是哪里人,家里还有几口人,都咋样,跟三礼是啥时候的战友,现在哪工作等等问题。
“奶,我想看看三礼。”江罗春也跟着谈老太一起称呼。
谈老太:“行,小南,小南?出来一下,小江想去看看三礼……”
沈南星一手端着搪瓷缸子,一手撩开门帘,把门帘挂在门边的挂钩上,这样屋内的情况在外面就能看清楚,这是有外人进内屋的做法,避嫌。
谈老太示意江罗春进去。
见到床上的谈礼时,江罗春眼圈迅速红了。
他比谈礼年纪大,也比谈礼先进的特殊部队,但谈礼却比他先升上副队长。
他没有不服气。
正如他所说,一开始他真的很烦谈礼,问题那么多,什么都要刨根究底。
每天那么繁重辛苦要把人给榨干的训练,都不能叫他的脑子停止思考,还特别会给他们出难题,搞得好像就他有脑子,他们这些队友都是一把只会指哪打哪的兵器。
但后来,一次次的行动任务,谈礼的成长速度非常快,正如中队长说的,他的思考方式是将,他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兵。
谈礼不光脑子好,身体素质也很好,足够刻苦足够有毅力,他的军事技能很快就赶上他们这些老兵,经验也在一次次任务中不断积累。
谈礼是全队年级最小的,但他却最先被提拔为他们行动小队的副队长,这一点没人不服,他也服。
就在他当上副队第二年,队长在行动中受伤,残疾,不得不退伍,谈礼就当上了队长。
所有人都认为,换了新队长的第一小队,无论是配合度还是心理状态上,都肯定比不得从前,整体实力必然下降。
但事实上,在谈礼的带领下,他们第一小队,依旧是那个不可撼动的第一小队,甚至更加出色。
可曾经那个英姿勃发智勇双全的队长,如今躺在床上羸弱不堪,人事不知。
千言万语,真正见到了,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时谈礼是被直接送到军区医院,后又转去京城,他们部队很特殊,保密程度很高,就算想去看也看不成,再后来就听说队长被安排回老家休养了。
江罗春的伤,无法支撑他再继续进行高强度训练,要么转文职,要么就转业。
他选择转业,安排好工作之后,能腾开手,第一时间就来看谈礼,以往他帮着出任务的谈礼按时给谈奶奶寄工资回来,他知道地址,就找来了。
许久之后,江罗春才哽咽道:“辛苦你们了。”
沈南星可不领功:“主要是奶奶辛苦。”
她又说道:“他或许有可能听到你讲话,你有什么话可以跟他说,对唤醒他有帮助。”
说完之后,沈南星就留江罗春在屋内,自己先出去了。
江罗春却对沈南星说的话有些惊疑不定,她说,队长有可能听见?这……
从屋里出来,坐在煤炉子前面,沈南星才跟谈老太讲今天在县城的事。
“大娘没什么大问题,住几*天院正好休息休息。”
“我去学校一趟,跟老师说好了,下周一回去正式上课。”
“今天回来晚,耽误了,主要是在畜牧局门口等车,正巧碰见兰香她爹,就是昨天来家里找我那姑娘她爹,正带着村里的牛去看病,那牛骨折了需要动手术,偏巧畜牧局兽医科能给牛动手术的那位杨兽医不在,我就去帮了忙。”
谈老太很是惊讶:“你还会兽医?”
沈南星笑起来:“其实牲口跟人也差不多,只是结构上有些不同,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猪,是病人非要送给外公的,说做烤猪,我那时候岁数小,不知道烤乳猪好吃,只看小猪看着粉粉嫩嫩特别可爱,就给养着了。但这小猪其实有先天性心脏病,后来为了给猪治病,我在大学图书馆看过不少兽医相关书籍,还去我妈大学同事,一个兽医学的教授阿姨那边听过课。”
谈老太:“哎呦,那时候你才几岁呀,真是能耐。”
“反正知识是学进脑子里了,也上手实践过。这牛的手术其实也不难,就是开口接骨,胆子大就够了。其实那位铁拐李兽医也能做,但他不敢。”
“哼,他不是不敢,他是怕弄坏了没法跟老乡交代,一头牛呢,比人都金贵。”
确实也有这个因素在。
哪怕给牛已经宣判死刑,但李兽医他是兽医,他如果动手,牛死了,别人就会说李兽医技术不行,甚至可能会闹事,叫他赔。医好是你应该的,医不好就是你的错。
但如果是沈南星动手,一则她根本不是兽医,二则她以刘兰香同学为切入口,打人情牌,还主动要给钱赔偿,只说是让她练手,那刘老汉还有他们大队的人,都没话可说,真把牛治死了,那也是他们预料之中的结局,谁也怪不到。
所以也不能怪铁拐李兽医怕事不肯出头,这年头谁不怕事呢。
沈南星喝完缸子里的茶水,身上已经全然暖和起来,就去把背篓里的药材给分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