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熙拱手:“儿臣心知父皇心意,准许儿臣出宫见见姐姐,但儿臣不敢耽误课业,所以想向父皇先报备了课程再出宫去。”
他抬头,正要将太傅交给他的课业从袖子里掏出来,就听宏德帝说:“不必了,寡人今日政务繁多,明日让太傅看就行。”
“今日准你假,就不必再挂心课业的事,随你姐姐一道出宫去吧,给你母妃上了香再回来。”
他抬抬手,原本和善的面色陡然变得威仪起来,示意他们都出去。
“是,儿臣遵旨。”
沈明熙垂下眼睑,面上掩不住落寞,他一向知道自己不讨父皇喜爱,平素里更是连说两句话都奢侈,他不知父皇为何不喜欢他,明明他跟姐姐一样都是母妃的孩子。
只是因为他那张脸,不如姐姐更像母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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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谢一路从来时的大道走回去,穿过两道宽阔的门槛才找到先前停马车的地方。
明红的马车在高墙大院的宫门口异常显眼,林谢正要走过去,突然一道身影出现拦下了他的去路。
是三皇子。
林谢拱手:“见过三皇子。”
“驸马不必客气,五公主是我妹妹,你如今既是她的驸马,那咱们也就是一家人了。”沈明睿风度翩翩的往林谢面前一站,笑得和蔼可亲,“如此算来,本皇子现在该叫一声五妹夫才是。”
“不敢。”林谢闻言,立即弯下身去,头几乎要低到地面,朝沈明睿一拜,“林谢怎敢高攀三皇子大驾。”
他说得颤颤巍巍,满面一副恭谨姿态,三皇子这一声妹夫,林谢何止是高攀了。
三皇子乃宠妃秦贵妃之子,其舅舅是两朝元老忠义侯,母家说不上鼎盛,但在朝中也有一席之地,便是那正大光明的牌匾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秦贵妃独享皇帝恩宠十余年,宠冠后宫,连皇后在她面前都甚少言语,空有执掌后宫的名头。且三皇子不仅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在朝中更是追随者无数,深受陛下看重。
甚至有传言说,陛下属意三皇子为太子,早已拟了圣旨放在太极殿的牌匾后面了。
只待有朝一日,三皇子立下大功,陛下便会顺水推舟让三皇子稳坐东宫。
见林谢这般做小伏低的姿态,沈明睿心下十分受用,他和颜悦色的将人扶起,说道:“五妹夫说的这叫什么话,我与五皇妹关系一向很好,我待她如亲妹一般,如今待你,自然也是。”
“岂敢,岂敢。”林谢顿觉受宠若惊。
在跟沈枝意成亲以先,林谢认识的最大的官就是他的恩师——中书侍郎,廖季。他能有幸高中进士,得见天颜,也多亏了恩师的举荐。
如今,他何曾想过自己还能跟皇宫中位高权重的皇子攀上亲戚,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梦的。
林谢垂首的一瞬,沈明睿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眼,他拍了拍林谢的肩膀,说:“听闻昨夜大婚,洞房花烛,驸马竟在公主府的内院磨了一夜的杏仁,可是真的?”
闻言,林谢目光一滞,嘴角方扬起的笑意僵住,立马尴尬地扯开嘴角。
林谢没出声,但面上神情已经告诉了沈明睿,他说的没错。
于是沈明睿笑道:“五皇妹素日被父皇惯坏了,性子难免乖戾些,让驸马受苦了。”
“怎么会。”林谢苦涩一笑,“能伺候公主是林谢之幸,只要公主喜欢,林谢便是再磨几夜的杏仁也是应该的。”
沈明睿“啧”声叹道:“驸马当真是疼爱五皇妹,不过也是,五皇妹样貌好,又得父皇偏爱,驸马多宠些也是应当的。”
“但……”
他顿了顿,“驸马寒窗多年,饱读诗书,好不容易高中探花,能有机会光耀祖宗门楣,应该也不甘心只在后院为一女子脱鞋、磨杏仁吧?”
第8章
皇帝亲自派遣的马车在宫门口候着,眼见三人从宫中出来,驾马车的侍卫立即给沈枝意撩起帘子。
陆逍站在马车旁,正要伸手扶沈枝意上马车,此番他是受陛下派遣,亲自护送五公主,理当照顾周全。
但他看着沈枝意的面容,想起她方才在太极殿中说害怕自己时的样子,陆逍还是收了手,往后退一步。
他这沾满鲜血的双手,不该触碰干净的公主。
沈枝意刚探出的手摸了个空,一脸疑惑地凝了陆逍一眼。
不是要扶她的嘛,怎么突然又不扶了?
此时周围还有旁人,沈枝意不好意思开口质问,只能拍着沈明熙的手臂,示意他过来给自己扶着。
沈明熙本想上马,他已经很久没出宫骑马过了,但他看了眼沈枝意的脸色,以为沈枝意是叫他一起上马车的,于是只能悻悻地扶着沈枝意上马车,自己也紧随其后。
刚坐上马车,沈明熙忽然想起还少了一个人:“姐姐,驸马不跟我们一起吗?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他,带他去给母妃瞧瞧?”
“不用,今日来不及了,往后总有机会的。”沈枝意说。
反正林谢也当不了几天的驸马了,没必要再带给母妃看。
安顿好了皇子公主,陆逍接过一旁侍卫牵着的马,长腿一伸,翻身而上。
“启程。”
凛冽的嗓音在高墙中回荡,传进沈枝意的耳朵里,她顿觉安心。
沈枝意环胸坐在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的出发,晃得她有些困了,她就这么靠着身后的椅背,闭目小憩。
她已经很久没睡过安稳的觉了,那冰冷潮湿的暗室里,沈枝意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浑身发怵。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马车已经穿过皇城大道出了宫门,沈枝意似是又做了个噩梦,她拧起眉头,强迫自己睁开眼。
幸好,只是噩梦。
她长舒一口气,才发现马车上的沈明熙还在捧着书本苦读。马车轻轻地晃,他的脑袋也跟着晃。
于是沈枝意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脑袋,问:“在车上还看书,不晕吗?”
沈明熙摇摇头:“太傅今日布置的课业我还没完成,这篇文章他明日一早就要查的,我必须现在就背下来。”
“可父皇说了,今日准你的假,不用如此费劲用功,太傅也知晓,明日必不会抽查你的。”
沈明熙手上的书册又翻了一页:“就算太傅明日不抽查我,过些时日也会查的,我不能有侥幸心理。父皇说了,皇子们苦读用功,需得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才是,不能投机取巧。”
沈枝意撇着嘴:“也就你信这话。”
她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人太实诚,又太轴了,不肯随大流打弯。
父皇这话是当着所有皇子公主的面说,自然要面面俱到,把要求放严苛些,但实际上能遵守这规矩的又有几个?
沈明睿插科打诨得多了,背地里从未遵循过,如今不也混得风生水起。
沈明熙说:“只要是父皇说的,我都会听。”
这样,父皇才会喜欢他。
姐姐不懂,沈明熙很理解,因为她从小就被父皇宠爱着,根本不需要努力去讨好,才能得到父皇的一丝看重。而他,即便是努力了这么多,父皇也依旧没有多看过他一眼。
“明熙……”
沈枝意沉了口气,她其实明白沈明熙的想法。
他们虽说生在皇城中,但也只是一群普通孩子,也期盼着父亲母亲的爱护。母妃早逝,他们自小就没享受过母亲的疼爱,也是后来到了皇后宫中,沈枝意才能感受到一丝“母亲”的疼爱。
比之沈明熙,沈枝意心知自己得到的偏爱已经够多了,但她更清楚,父皇对皇子和公主的期盼是不一样的。
公主只要漂漂亮亮的养在宫中,给她荣华富贵就是最好的,她们不需要会什么,只要会撒娇,总能得到父皇和夫君的疼惜。
而皇子们则被寄予厚望,他们不单单是谁的儿子,他们将来是要成为一统天下的君王,决不能让家长里短的小情小爱牵绊住。
见沈枝意要开口,沈明熙立马打断了她:“前面不远就该到法云寺了,姐姐再休息一会儿,我把这页看完,一会儿陪姐姐四处逛逛可好?”
“好。”
沈枝意心知劝不动他,便也不再劝,她偏身靠向马车的一侧,指尖轻轻撩起帘子,抬眼便见陆逍骑着马在前方带路。
马车走得不算快,许是怕颠簸起来会让沈枝意不舒服,所以陆逍骑马的速度也很慢,像是在压着马车的速度似的。
陆逍还是方才上朝时的那身官服,他们走得急,都没来得及换衣裳,密林环绕的林间小路,那一身绯色朝服鲜艳异常。
在这之前,沈枝意从没认真打量过陆逍,只知他身量很高,肤色也不白,严肃起来,一张冷峻的面容能吓死个人。
但这时她仔细瞧着,方才觉得他眉眼深浓,一侧的眉梢几乎快要没入鬓发了,他眼尾总是低垂着,长睫压下,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从没见过陆逍笑,不说话时,那张薄唇总是紧紧闭着,压出一道弧度来,像是在生气。
一侧削瘦的颌骨边隐隐可见一条食指长的刀疤,许是伤了很多年,颜色已经变成浅淡的粉色,蜿蜒扭曲的攀在脸颊上。
不好看。
沈枝意想,这么长的一道疤痕在脸上,怎么能好看呢。
她以前可是手指伤了一点,都要找太医来包扎,抹药养护的,生怕留下一点疤痕。陆逍那么大的伤疤,又是在脸上,怎么会不疼呢。
他十五岁替父出征,沙场征战七年,平定边塞,保一方安定,若非如此,大庆如今还在与边塞小国交战,民不聊生。
赢了,劳民伤财,败了,割地赔款。更甚者,还要送上金银财宝和公主前去和亲。
说起来,她才是最没资格害怕陆逍的。
似乎是察觉到沈枝意在看他,陆逍驾马的速度慢下来,他偏过身,骑马的速度与马车齐平。
“公主,前面就是法云寺了。”
高头大马上的将军意气风发,他只微微颔首,束起的墨发垂落一侧,沈枝意看着他,愣怔着点头:“嗯,辛苦大将军了。”
马车停在法云寺门前,看见是皇宫中的马车前来,法云寺不仅大门敞开,连住持都亲自出来迎接。
三人在一众僧弥的簇拥下进了大殿,听说他们是来为荣贞夫人上香的,一众僧弥立马忙活起来,有人点灯燃蜡,有人为她焚起香炉。
沈枝意只是站在那里,接过僧弥点燃的香火,跟沈明熙一起,为他们的母亲上一炷香。
牌位前的油灯日夜不灭,沈枝意又为那盏长明灯添了些油蜡。沈明熙却乖乖站在一旁,碎碎念似的说:“母亲,你看见了吗,姐姐成亲了。”
他说:“驸马是刚刚高中的探花郎,相貌堂堂,文采斐然,虽然我对他了解不多,但姐姐说,他是个博文才学的好人。姐姐喜欢,想必母亲见了,也一定会喜欢的。”
沈枝意静静听着,并不作声,她不知该如何说,自己任性挑选的驸马,最后却要了她和弟弟的命。
她不敢面对母亲,只是闭上眼,向母亲求告。
倘若母亲看见,在天有灵,请保佑她,这一世定要保明熙平安顺遂。
法云寺是皇家御用,仅皇室和官员供奉所用,平日没有大型祭祀的时候,寺中甚少会有人在。
沈枝意上香的时候,一众僧弥都在殿中伺候,陆逍方站在门外候着,等僧弥们收拾东西离去,他才转身进入大殿。
此时殿中已无其他人,沈枝意就立在佛像前,稍稍扬起小脸,看着那比之两三人还高的佛像,问:“大将军可相信前世今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