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可是济南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少薇看着灰紫色玻璃杯里的水,“我打算和法院申请宣告他们的死亡了。 ”
如此平淡如水地说出这句话,司徒静感到身心被震了一震。
六年前,对于学校里的种种可怕流言,司徒薇既害怕又逃避,又觉察到了母亲对同桌不合情理的关注,出于只有青春期女生才知道的微妙独占心理,她隐忍着,只字片语也未和母亲讨论。直到少薇缺席了三次补习,司徒静才询问女儿,从而得知了一切。
班主任韩灿将这女孩儿保护了起来,无论司徒静怎么问,她都摇头,因为她只是这女孩儿同桌的母亲而已,没有立场知晓内情。
司徒静当然也试过从公安内部打听,但遭到了一股隐秘的讳莫如深的阻力。她不会想到,那股阻力来自她年轻的亲儿子。
直到后来,她偶然从一位家长口中得知了“从前那个屋子里发生凶杀案的女孩子考到了颐大”,她才重新找到了她。
知道她在了解美国交换生后,司徒静为她出资主张了一切,唯一的要求是她必须回颐庆。她不会想到,这个女孩想去美国是因为她的亲儿子在美国,她也本来就是要回颐庆的,因为她儿子会回颐庆。
“不聊我了,薇薇怎么样?”少薇振作精神,岔开话题。
“她还在加拿大,准备拿永居。”司徒静轻描淡写地说:“未来我也会移民过去。”
少薇点点头,迟疑了一下:“阿姨,我很谢谢你一路对我的关照……我不知道该报答你。”
司徒静勾了勾唇:“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不过不急。看到你对面坐在窗户边的女人了吗?”
少薇顺着她的指示将目光投过去。隔得很远,黑色玻璃后的璀璨夜景托着一张温柔美丽的女人脸。
周景……慧?
比起六年前,她看上去更温婉更富贵了,无一丝学生气,无一丝受生活捶打之气,连发丝都透着妩媚。且……有一种母性的光环。
“那个女人怀孕了。”司徒静端庄地抿了一口酒,平淡地说。
少薇错愕,目光顺着投向周景慧的腰身。确实……已看出孕意。
是谁的?总不会……是陈宁霄爸爸的?他曾经提携过的同学,怀了他父亲的孩子、他的弟弟?
少薇收回目光,咽了咽,抹开一丝若无其事的笑:“是您朋友?要打个招呼吗?”
司徒静完全不动声色:“不,是一个不值一提的人,但阿姨要你记住她。”
少薇的心砰砰跳起来:“好吧,但我不懂。”
“以后你会懂的。”司徒静将她的讳莫如深坚持到底,“好了,阿姨说好了要送你礼物的。”
她从一旁椅子上拿起一个超级大的精美纸盒:“这里不方便,回家再打开看看。”
白色的纸盒,Chanel的字母,硕大的山茶花标记。
“是一套衣服。”司徒静两手优雅交叠:“你回家试试。”
“阿姨,这太贵重……”今天刚从Chanel的店里出来,她可太知道价钱了。
“不算什么。要是不合身,你去让他们给你改一改。”司徒静做事一向妥帖,“这是sa的名片,你报我的名字就行。”
一顿饭边吃边叙旧,吃了一个多小时。两人起身时对面的周景慧还没走。少薇不知道她是跟谁吃饭,但肯定不是陈定舟。对于餐厅里这位“正妻”,周景慧似乎一无所知,倒是不经意地一瞥,似乎有些辨认出了少薇。
少薇还有组夜景想拍,司徒静问时她便如实说了,司徒静隧将礼盒交给了司机,嘱咐他送至少薇公寓,托管给一楼门卫。
“对了,这个男孩子,你加一下。”司徒静递出手机,上面是对方的好友二维码。
她静静看着少薇:“阿姨给你介绍的,终归是靠谱的。”
电梯到了,司徒静在司机的陪同下走进电梯,最后交代:“接触接触,别让我失望。”
少薇乖巧的笑容一直保持到了电梯闭合下沉,继而深呼了一口气。司徒阿姨越来越让人捉摸不——“啊!”
手腕上的力道又重又熟悉,拉得她身体一歪,接着一个天旋地转,像是被人搂着转了一圈似的,眨眼就到了一根柱子后面。
陈宁霄一手扣着她的手腕,一手捂她嘴唇,贴在她耳边“嘘”了一声。
少薇心脏砰砰激烈起来。他靠她那么近,就在她背后,垫在她和冷冰冰的柱子之间,将她被禁锢的手圈在了她自己的腰际,于是,于是……就像是他从背后抱住了她。
她身体太薄,不知能不能藏好这么多年的心跳。
“你干嘛……”少薇轻轻挣扎起来。
“周景慧。”
周景慧和一个年轻男人自前台经过,两人眉眼间依稀能看到相似处。周景慧一边整理挎包,一边四顾。
“找谁啊?”她弟弟周景睿吊儿郎当地问。
“没……”周景慧收回了目光。
听说他回来了。听说他住在这里。
“你养好肚子,这可是你的筹码。”周景瑞交代,“别想有的没的。”
周景慧藏好脸上的落寞:“知道。”
她花了六年才等来了黎康康的全面败退,又怎么会不珍惜这一切呢?
姐弟两人自柱旁经过,陈宁霄保持着怀里圈着少薇的姿势,灵活而不发出动静地带着她闪身,继而将扣她手腕的手移到了肩膀,将人轻而不由分说地一揽——少薇脚步又是一跌,被他单臂圈进了怀里,从背影看,形似一对亲密的情侣。
“别回头。”
少薇便定住了,由着他抬起手来,将自己脑袋摁向了他肩窝。
他指间的烟味已很淡很淡,但腕口的香水味却还有着迷人的尾调。
掌心贴合她的耳廓,五指于她的脸颊、鼻子、眉眼间虚拢,克制着分寸,却反而有了温热的肌肤摩挲的触感。
少薇找不到自己的心脏了,不知道被一根气球吊着飞到了哪里,她觉得胸腔空得可怕,空得像是想用别的什么来填满,不顾一切地、迫不及待地填满。
是什么……
直到进了电梯,陈宁霄才若无其事地放开她,刷卡按楼层。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看到你和司徒静了。”
“司徒阿姨请我来这边吃饭。”少薇也若无其事地站好。
不是没从电梯镜面倒影里看出她裸露皮肤上的红。陈宁霄沉默了一下:“刚刚……”
“没事!”少薇立刻说,捏紧了肩前的帆布袋,还往旁边让了半步。
陈宁霄将空空的两手揣进西装裤袋里,又是咳嗽一声。
楼层很高,少薇耳朵发出嗡嗡声,耳压失衡,她吞咽了一口——早就想这样做。
顶楼就两套套房,陈宁霄刷卡进去,非常顺手地按下了“请勿打扰”的灯。
“等会儿……”少薇进了门才想起来,“我进来干嘛?”
“聊聊?”
“我还要去拍夜景呢。”
“要紧吗?”
“不……”
陈宁霄好整以暇微挑眉梢。
“你喝了好多酒?”少薇翕动鼻翼。
“那帮人挺能喝,免不了。”陈宁霄往套房深处走,一边走一边扯开领带的,解开扣子:“一帮专家个个都挺有路子,都想搭顺风车。”
资本的游戏正如贵宾厅,验过资才有上桌的资格,但有技术和内幕消息自然另当别论。陈宁霄一边脱下西服,一边重新回到了对今天信息的梳理和思考中。他决定明天飞趟香港,碰碰那里一个有关AI视觉算法的前沿团队。
少薇知道他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便也没说话,直到眼睁睁看着他脱完西服脱领带,脱完领带解扣子,接着,宽阔而肌理分明的上背部就这么露了出来——
“啊!”
少薇双手捂眼,猛地转身。
陈宁霄:“……”
“我还在呢!”
“抱歉。”
脱都脱了,陈宁霄也没打算再穿回去,不要脸地跟她说:“再忍会儿。”
他转进卧室,从衣柜里扯出T恤和轻薄的居家休闲裤,出来时开冷藏柜,顺便拿了罐气泡水出来,单手起开:“不对啊,”他喝了一口压酒精,“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谁看过了!”少薇愤怒地捂着脸,“你少污蔑我。”
“十六岁那年是谁啊,爬我床?”陈宁霄懒洋洋地问的,在沙发扶手上坐下,两条长腿交叠,易拉罐抵在唇边,动作定了一定。
她脸很红,比在电梯里更红。虽然五指掩着,但似乎与手指的苍白对比只是加重告知了她的绯红而已。
莫名的,他没立刻告诉她自己已经换好衣服,而只是这样静静地观察她,带着一丝连自己也没察觉的饶有趣味。
不是没看见当年她在他书房写作业时,没藏好的那页。
写满他名字的草稿纸。但哪又如何,喜欢他爱慕他想靠近他的人,多到他连名字都懒得记。大部份的爱和喜欢,就连当事人都说不出所以然。喜欢陈宁霄什么?脸?身材?家世?聪明?钱?所有这些合起来的一切?一堆漂亮的骨骼和肉组合起来的碳基生物,穿上了人世间最象征成功和地位的外衣,就可以成为青少年时期日思夜想的人吗?他一向认为靠这些就喜欢自己的人很匪夷所思,担心他们有没有能力过好这一生。
爱是什么,他至今不懂。不过,他懂婚姻。婚姻是经济形式,利用人类天性里伴爱而生的占有欲,卑鄙地粉饰了自己的实质,将这种经济合作形式包装成爱情的最终殿堂。人类社会最伟大的宗教。叛出婚姻神圣信仰的人,比叛出任何宗教都将遭受更严酷的世俗流放。看吧,人是如何议论不结婚的人,离婚的人,二婚的人。
既然已经识清了最终殿堂的虚伪矫饰虚无,那么爱情这条骤然失去了终点的路就也显得乏善可陈了。
陈宁霄这一生没有体验过任何心跳加速的感觉。
唯一一次,他强大冷漠的心脏感到些微不适,是很多年前的夏夜,他给一个女孩买麦当劳,她拆开袋子,说:以后我就喜欢吃这个了。
“我换好了。”陈宁霄出声,伸手摘她的帆布袋。
里面装着相机,也就她这么有吃苦精神。
少薇一睁眼就撞进他近在咫尺的身体,香水味混合着酒精从他体温比寻常人更高的皮肤上散发出来,让她呼吸艰涩大脑晕眩。直到陈宁霄把她袋子放到一旁电视柜上并坐回沙发扶手上,她才重新感觉到空气流动。
目光不敢看他,只好打量这写满高级感的空间。
受不了,这一晚上能抵她两个月房租,还是在他签了长年的协议价情况下。
“司徒静找你聊什么了?”陈宁霄随口问。
“就叙了叙旧。”少薇没说她介绍了对象这种事。
“要不要找个机会告诉她,我和你的关系呢?”她问出了一直以来的迟疑。
陈宁霄挑眉:“我们什么关系?”
少薇磕绊了一下:“朋友,相识很久的朋友。”
“就这样?”
“比一般朋友羁绊更深的朋友。”少薇看着他英锐的脸。
陈宁霄勾了勾唇:“别告诉她,她不是你看上去的那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