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向京郊的园林。
外面下了小雪,雪粒敲打着车窗,带起泠泠声响。
谢擎山忽然睁开眼,“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么?”
喻礼本来是不知道的,听他这样问,心底便有了七八分猜测,她侧脸看向谢擎山,姿态和眸光同样谦和柔顺。
“是看柳公子?”
她谨慎为未曾谋面的柳云泽冠以“柳公子”称号。
谢擎山轻轻颔首,手掌覆住她柔软的掌面,“拜过他,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喻家还是你的喻家,喻景尧还是你的二哥,一切发生的事,不用让你母亲知道。”
喻礼知道,这件事同样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她沉默点了下头,没有片刻争执。
谢擎山看向她沉静内敛的眼眸,他知道自己这个外甥女是有几分反骨的,不然也不会放弃联姻的坦途毅然走上跟她两位哥哥争权的道路。
“你父亲其实给你铺了两条路,一条是嫁给陈修和,做一位温婉不经世事的贵夫人,喻家则会倾尽全力托举你的丈夫,保你一辈子富贵无忧。”他瞥喻礼一眼,见她无波无澜,继续道:“还有一条路,那是在喻景尧身份曝光之后,他坦诚对你的喜欢,想要娶你,你父亲打算把喻景尧的身份公之于众,然后让他娶你,你做董事长,他做你的CEO。”
“不过,最后两条路都没有成。”他沉沉道:“你曾经告诉我,即使痛苦,你也一定要争取上谈判桌的资格,现在你如愿上桌,这些痛苦就是你必须承受的。”
“我当然知道柳云泽的无辜,但没有办法,他是牌桌上筹码最少的那一个,放弃他几乎没有成本,所以只好牺牲掉他。”
喻礼垂眸,纤长浓密的眼睫将她所有的情绪遮掩的严丝合缝,她轻轻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从小到大,必须要接受的处事原则。”
柳云泽死在缅甸,尸骨无存,墓园里安葬的是他的衣冠冢。
墓碑上镶嵌着他生前的照片,黑白的色调无法无损他面容的清秀俊美。
他的眉眼很像谢琬音,带几分江南水乡清秀婉约,面容轮廓柔和,看起来便让人亲切。
谢琬音总说,她对喻景尧亲近不起来,想必见到柳云泽,她会内心充斥母爱,再不用勉强自己装出亲近的模样。
他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一身冲劲想跑到缅甸挣大钱,却被人骗进贼窝,在一场蓄谋已久的军乱中,尸骨无存。
“你哭什么?”
直到谢擎山的声音穿透寂静空气传过来,喻礼才回神,指腹摸了下眼睑,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哭得多可怜,无声无息的,泪水滴满面颊,眼圈和玉立的鼻尖全部红透。
谢擎山递了手帕给她,“擦一擦。”他不想在这里久留,凝视喻礼,柔声说:“雪下得大了,回去吧。”
“您先走吧。”她勉强克制自己,保持语调顺畅,“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谢擎山蹙眉,“你什么时候这么优柔寡断了?”
喻礼低声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谢擎山没再劝说,将伞留给她,独身离开。
四周寂静,唯有雪粒窸窸窣窣打下来,落满枯瘦的枝干,漆黑的墓碑。
喻礼屈膝抱住自己,面颊埋在膝盖,纤瘦肩膀颤抖,默默流泪。
她觉得痛苦,却又知道这件事无法更改。
她不仅不能为柳云泽讨回公道,还要厚待那个真凶。
喻礼在十六岁的时候看穿自己的命运。
她不想被人摆在秤上,只做一个联姻的砝码,决然下了取消婚约的决定。
喻景尧改了她的专业,她便在喻景尧为她选择的主修专业之外辅修金融和管理。
跟喻景尧相处的每一刻她都提心吊胆,她担忧他看出她的野心,担忧他把她当敌人,从那之后,她对他的每一次讨好都带有不纯粹的目的。
她一边讨好他享受他对她事无巨细的依赖和照顾,一边又在默默收集他的把柄。
她知道,在斗倒喻景文之后,她势必要跟喻景尧站在对立面。
从那时起,她的心就已经很硬了。
但她还是无法漠然对待生命。
无法轻描淡写对生命的流逝盖棺定论。
她对未来感到迷茫,她会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
无论谢擎山还是喻济时,他们都不是她的榜样。
她崇
拜他们的权力,却不想因权力而变得面目全非。
她还是想拥有一点良知。
忽然,雪似乎停下了,丝丝缕缕的雪粒不再肆无忌惮刺痛面颊,连冷风似乎都变得和缓。
她仰眸,望见一把漆黑的伞,遮住凛冽的寒风与飘飞的雪。
程濯长身玉立,手执一把折骨伞,垂眸望着她。
“怎么哭得那么惨?”他俯下身,指腹轻柔在她面上的泪痕抚过,他的指尖是柔软温热的,一如他的眼神。
喻礼眨了下眼,“你怎么来了?”
程濯扶她起身,道:“谢书记打电话给我,说你在这里自虐,让我来接你。”
喻礼借着他胳膊起身,腿有点发麻,站不稳。
程濯微微用力揽住她的腰,单手拥住她。
喻礼站在伞下,靠在他怀里,“我从没有告诉舅舅我们谈恋爱的事情,他怎么知道的?”
程濯沉吟,“可能是坊间传闻。”
喻礼抬眸,“也可能是上司慰问。”
她已经猜到谢擎山从哪里知道消息了。
这几天,除了开会,他只去了两个地方拜年。
一个是喻公馆,另一个是程宅。
喻公馆里的人是不会透露风声的,只可能是程家的人说了什么,或者说,是程泽生说了什么。
只有程泽生这个老领导说的话,谢擎山才会郑重其事当真。
如此,她似乎也猜想到昨晚程濯心情低落的原因了。
“这样说,是程爷爷不接受我?”
程濯叹息,指尖抚摸她面颊,“不,他是太喜欢你。
喻礼点了下头,“那是好事。”
程濯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他不愿提起结婚的事来扫她的兴。
回程的路上,喻礼一直很安静,她垂眸打开邮箱,耐心翻阅下属们花了心思却依旧乏味的贺春词。
程濯专注开车,目光直视前方。
直到红灯,他侧眸看过来,“祖父初三有事,不能亲自到喻公馆拜年,我跟父亲替他过来。”
至于程泽生遇到什么事——
他微微敛眸。
是他那一通电话的功效。
喻礼回神,轻“嗯”一声,顺着思绪慢慢道:“那天我不能亲自招待你们,陈院长也过来,我得陪他。”
“我知道。”程濯伸手,指尖在她脸上干涸的泪痕上划过,“喻礼,你没必要为了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要坚信,你是完美的人,没有什么需要忏悔和自责。”
“是么,可我是既得利益者。”
“瞧,这就是你跟那些人的差距。”程濯淡淡说:“我们怎么会是既得利益者呢?这明明是上天赐予的财富,或者说,这是我们的祖辈用鲜血换来的财富。”
他指尖轻柔掠过她低垂的眼睫,“喻礼,不要多思多想,规则就是如此。”
喻礼忽然抬眼看向他。
可惜的是,她没有在他眼中看到得意和沾沾自喜,看到的是一片冷却的漠然。
她轻轻捏紧他的指尖。
她想,他一定也有恣意狂妄的过去,只不过,那些闪闪发光的过去,到如今,已经沦为沉寂的灰尘。 。
程濯把她送到喻公馆。
他没有打算下车,坐在驾驶座,温和看向她,“好好洗把脸,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什么事情都不重要,身体最重要。”
喻礼点了下头,推车门欲下车。
程濯忽然开口道:“喻礼,你不打算抱抱我么?”
喻礼回眸。
他平静看着她,眼底涌动的情绪,说不清是温和还是森凉。
喻礼俯身抱住他。
他的手臂轻柔箍在她腰间,吻落在她鬓间,低声问:“没有舍不得我么?”
喻礼仰眸,“我们早上刚见过。”
他指尖在她唇上抚过,似乎在埋怨,“你也没有跟我分享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明天什么安排。”
喻礼脸颊埋在他胸膛,嗅着他身上清浅的香薰气息,细致道:“我今天早上陪同首长会友,中午去了一趟墓园,吃得是最简单的早饭,普通的清粥小菜,明天的安排——”她想了下,“应该是招待客人,加上在会所里有个应酬。”
他说:“我记得,你很久没有参加圈内应酬了。”
“对,这次主要是给表姐还有二公子铺路。”她想了想,“在汀花苑,我把包厢发给你,有空你也可以过来。”
她说完,抬眸看他,“你呢,你做了什么吃了什么?”
他凝视她双眸,温柔低沉道:“在想你。”
喻礼不怎么信,她忍着笑意,“好吧,好吧。”
她真的要走了,环住他腰腹的手臂慢慢松开,指尖还没正式从他身上挪开,手臂又被他按住,他垂眸看她,眼底漆黑,“不请我下来坐一坐么?”
喻礼道:“我以为你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