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自责和愧疚在心底翻涌,良久后,她提起唇角,费力挤出一个笑,别无他法地说谎:“爸爸啊……在阿让出生前,他就去世了。”
得到答案的小嘉让安静数秒,就在周清冉思考是不是自己露出什么破绽的时候,他却向前挪动步伐,短短的胳膊抱住她,声音闷在她颈侧:“妈妈,你辛苦了。”
“我会替爸爸保护好你的。”
那时的周嘉让没有深想,妈妈对他很好,外公外婆同样对他很好,所以父爱的缺失并没有给他造成很大影响。
反而让他更加心疼妈妈,心疼她独自一人抚养自己,他悄悄在心里许愿,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这样就可以帮忙分担更多责任。
2004年,周嘉让七岁。
周清冉通过了首都歌剧团的考核,带着他离开巴黎,回到京北定居。
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安稳下去。
直到两年后的冬天,十二月初,周清冉结束演出,跟随剧团从伦敦回国。
半个月没见,母子俩一起到家附近的商场吃晚饭。
路过负一层时,看见不远处有卖周清冉喜欢吃的糖炒栗子,周嘉让便自告奋勇地过去给妈妈买。
队伍很长,行进速度很慢,好不容易才排到,他拿着栗子飞奔回去,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攥着周清冉的手腕。
以为他要欺负妈妈,周嘉让连忙冲上前,张开双臂,小小的身体挡在前面,冷着脸放狠话,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
“我当时根本想不到。”他喉间溢出轻笑,眼底却噙着自嘲,“其实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听到这里,温书棠心口已经涩得难受。
齿关咬住唇内的软肉,她既心疼周嘉让,又心疼他的妈妈。
瞧她情绪不对,周嘉让揉揉她的脸,故作打趣的口吻:“这有什么的啊,干嘛这副表情。”
温书棠握住他的手,拇指安抚似的蹭着手背:“那后来呢?你们相认了吗?”
周嘉让把她抱得更紧了点,掌心捏着她颈后的软肉:“没有,见我回来了,妈妈直接带着我走了,也没告诉我他是谁。”
再然后,又过了两年。
2008年7月,周嘉让十一岁生日当天。
那天他约了同学出去玩,可直到晚上八点都没有回家。
眼见天色渐晚,周清冉给对面家长打去电话,得到的却是周嘉让早已离开的回答。
握着手机的动作猛然顿住。
慌乱与担忧一齐席卷,周嘉让向来不是贪玩的孩子,每次出门都会按时回家,不让她操心半点。
大概母子连心,周清冉忽而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她立马拨了报警电话,同时找遍了周嘉让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但都没有寻见他的身影。
整整过去两天两夜,警察才在郊区一座废弃的仓库里,救出浑身是伤的周嘉让。
心脏被狠狠攥住,温书棠忍不住开口,嗓音发颤:“是谁干的?”
周嘉让掌心贴在她背上,慢慢帮她顺气:“是苏涵——也就是陆承修那个原配妻子的弟弟。”
得知陆承修出轨之后,苏涵无法忍受这种背叛,一度想要和他离婚。
也是这时,她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
陆老爷子本就不同意离婚,知道后更是坐不住,带着陆承修亲自登门道歉,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这段婚姻才勉强被挽留下来。
整个孕期,苏涵过得异常辛苦。
郁郁寡欢,忧伤过度,她七个月便破了羊水,在手术室中熬了三天,几乎丢掉半条性命,终于生下一个男孩。
但还没来得及庆祝,他便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他浑身泛着青紫,看起来离死亡只差一口气,并且被检查出多种先天疾病,心脏与肾脏都有问题,凝血功能也差,医生说他活到成年的概率只有10%。
苏涵自然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很长一段时间都以泪洗面,相比之下,陆承修却尤为冷漠,神色中甚至夹杂着几分嫌弃。
除去身体不好之外,陆思琰发育也比同龄人更慢,他不能剧烈运动,连出门上学都做不到,只能请专门的老师到家里来教。
那几年,陆氏集团接连遭遇不顺,陆承修去找了风水大师,对方说陆思琰与他命数相克,会阻碍他的财富运势。
迷信如他,最后一点血肉亲情被斩断,陆承修彻底厌弃了这个孩子,连带着也厌弃了不能再生育的苏涵。
就连陆老爷子也一改往日态度,埋怨苏涵没能给陆家生下一个健全的孩子,对她逐渐冷淡,放任陆承修在外面胡作非为。
苏家已在三年前败落,苏父苏母相继离世,只留下苏涵和一个不成器的弟弟。
失去依靠的苏涵,把全部精力与心血都给了儿子,她精细地照顾他,每天祈求上苍,能让他平安长大。
直至那天晚上,她偶然听到陆承修与陆老爷子的对话。
原来那次在商场相遇,虽然只有寥寥几眼,虽然周清冉一口否认,但因为周嘉让的眉眼与他太过相像,陆承修还是起了疑心。
他暗中派人去调查,先是通过亲子鉴定确认了他们的父子关系,又进一步了解到,周嘉让天资聪颖,并在周清冉的教导下样样出挑。
简直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选。
于是他去和老爷子商量,提出把周嘉让接回陆家的想法。
出乎意料的是,老爷子不仅没有异议,甚至表示可以将周清冉一并带回来。
门外听完全程的苏涵顿时僵在原地。
霎那间如五雷轰顶,眼前劈开一道道白光,胸腔起伏距离额,眩晕感敲在头顶,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般,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坐下去。
那个破坏的幸福的女人,居然生了一个孩子出来,而且还想夺走本该属于她儿子的一切。
她怎么能忍。
苏涵冲进去大闹了一番,可陆承修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反手将巴掌甩在脸上,让她摆清自己的地位,少来干涉陆家的事。
多年来积在心中的怨恨在这一刻悉数爆发,苏涵不甘心再这样窝囊地活着,一气之下便和弟弟苏杰说了这件事。
苏杰当场暴怒,大掌一拍桌子,安慰姐姐别急,这事交给他处理。
他从小不学无数,用惯了地痞癞子的那套,招呼了一群不三不四的兄弟,在京北蹲守了一周才找到机会下手。
他们用麻绳将周嘉让捆住,像丢垃圾那样丢到墙角,不给他水也不给他食物,咒骂他是私生子,是登不上台面的贱货,反反复复地提醒他应该去死。
仓库空间狭窄,没有窗户,半点光线都透不进来,虫鼠肆虐,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潮湿。
周嘉让曾尝试逃脱,但都以失败告终,还遭到了他们更凶狠的鞭打。
被送去医院时,他几乎没了意识,医生说如果再晚发现半天,他就会死在仓库里。
讲起这些过往的时候,周嘉让语气很平静,甚至是麻木,仿佛遭受种种伤害的人并不是他,只不过是在讲一个坎坷的故事。
可温书棠却哭得上不来气,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都擦不完。
周嘉让见不得她哭,本意也不是让她难过,换了个姿势抱她,揉着她发红的眼尾,贴在她耳边轻声哄:“别哭了恬恬。”
“哭得我心疼。”
温书棠趴在他肩上,眼泪一颗颗泅进衣衫,话语也湿淋淋的:“我才是真要心疼死了。”
“阿让。”指尖微蜷,她轻轻搭上他侧脸,像在隔空抚慰旧时光的伤痕,“你当时……是不是特别害怕?”
她想起那次自己被关在器材室,前后不过几个小时,恐惧都如洪水般惊天动地地蔓延开。
何况,还没有人在旁边监视她。
思及此,眼泪便掉得更厉害:“你当时是不是特别疼啊?”
“还好。”周嘉让抽出两张纸巾,将她的泪擦掉,“都过去这么久了,早就记不清了。”
温书棠不相信,脑袋里又想到什么:“所以,你也是从那以后才开始恐惧密闭环境的吗?”
周嘉让点点头:“嗯。”
“那再后来呢?”温书棠睫毛上挂着泪痕,“你为什么又到漓江了?”
……
那次绑架案后,周嘉让生了一场很重的病,高烧不退,噩梦缠身,眼前是散不尽的寒冷与黑暗。
周清冉推掉了全部工作,寸步不离地在病床旁守着他。
从ICU转到普通病房那天,陆承修带着鲜花过来看望。
对于这次事故,他表示非常抱歉,承诺不会再发生类似的情况,同时也提出了那个蓄谋已久的想法。
“你放心,回到沪市后,我会给阿让最好的教育和资源,我会倾尽所有去栽培他,未来他也会是我们陆家的唯一继承人。”
“清冉,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阿让一起过来,我会把市中心那套别墅送给你,并且为你安排一份更轻松,待遇更优渥的工作。”
“当然了。”陆承修推动眼镜,道貌岸然地笑,“如果你想继续留在京北也可以,我会每周带阿让过来和你团聚。”
周清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是不理解,他怎么能说出这样不知廉耻的话。
压抑多年的痛苦在此崩塌,她深吸一口气,眼眶通红地瞪着眼前男人:“陆承修,你怎么能,你怎么好意思和我提出这种要求?!”
“当年你明明有家室,却还是来招惹我,欺骗我的感情,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愧疚吗?”
周清冉抹掉眼泪,倔强地看着他:“我今天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阿让是我养大的,是我的孩子,和你没有半分钱关系,你别想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她越说越激动,话语大有失控的趋势:“这次的事,我会走法律程序处理,烦请你,还有你那些所谓的家人,都离我的孩子远一点,如果你们再来伤害他,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们得到该有的报应。”
陆承修不知被哪句戳到痛处,皱眉换上另一幅面孔:“你少在这装清高了。”
“当时明明都和我分手了,却还是在国外偷偷生下孩子。”仗着身高优势,他睨着她,“不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用孩子要挟我,来分得我们陆家的财产吗。”
周清冉不想和他在做无用的辩驳,阖着眼发出最后一句:“请你马上离开。”
“这里不欢迎你。”
擦干眼泪,确认看不出什么破绽,周清冉转身回到病房,却发现周嘉让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她一瞬有些慌乱,不知道刚才那段话有没有被他听去。
“阿让。”周清冉轻声唤他,“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想过去拉一下他的手,但刚碰到指尖,便被周嘉让猛地躲开。
“……”
“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