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序把东西放桌上,掉头去卧室取来小圆墩,搁在桌子旁。
其实此刻的气氛不算太怪异,也许那件事过去很久,也许今日气氛烘托,致使两人的独处还算自然。
朱序坐下来,“喝酒吗?”
“可以。”
“你开了车。”
“待会儿叫代驾。”
朱序默默点了点头,要替他斟,贺砚舟道:“我来。”他接过她手上的红酒,先看了看瓶身:“年份不错,再来些?”
桌上放着另一只高脚杯,只浅浅剩个底,是先前朱序喝过的。
她摇头说:“不喝了。”
贺砚舟略笑了下,慢慢倒着红酒,随后稍微转动瓶口收尾,淡声道:“在你家里,我能把你怎么样。”
朱序呼吸一紧:“不是……”
“那再喝些。”他擅自为她斟了小半杯,搁下酒瓶,随后端起自己的:“打扰了。”
朱序皮笑肉不笑:“蓬荜生辉。”也拿起来和他碰了下。
桌上不算丰富,只有两盘水饺和一碟炒花生米。饺子煮好的时间有些久,还剩余温。
贺砚舟脸上倒没什么嫌弃的表情,先夹一只水饺尝味道。
他吃饭的样子很安静,筷子没一直拿手上,夹完便搭在了碗沿。沙发很矮,圆几也矮,他偏开坐着,手肘撑住膝盖,一只手浅浅握着另一手的手腕,微低着头,像是认真在品尝。
等全部咽下,他问:“你包的?”
朱序点头。
他去夹第二个:“厨艺不错。”
朱序也尝了尝,觉得味道还可以。
她实话实说:“从网上搜的教程,跟着学也没什么难度,只要步骤对了,基本不会出错的吧。”
贺砚舟边吃边认同地点了点头,无意中转眸,见阳台上挂着喜庆的红灯笼,还是会旋转变光的款式。
光影在墙壁上不断闪烁着,显得热热闹闹。
他猜测,或许她并非表面那样喜欢独来独往。
贺砚舟转回头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两人各自安静吃着水饺,朱序那盘较少,后来看他意犹未尽,那种厨艺被肯定的小小虚荣感莫名升起,一激动又分给了他一些。
总共也才二十几个,最终被他吃掉了一半还要多。
贺砚舟已经八分饱,放下筷子,人向后靠去:“怎么没跟家里人一块儿过年?”
朱序一顿,从无声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说:“我爸还没消气。”
“我记得好像是他把你打伤的。”
朱序下意识摸了摸额头,那道伤口早已愈合,现在只剩下浅浅的疤痕:“是啊,但前几天回去看他,还是被他骂出来了。”
贺砚舟无声凉笑了下。
“你相信这世上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吗?”大概是从被梁海阳逼到去轻生开始,到后面的摊牌和离婚,贺砚舟都知情,也或许两个人的关系,没重要到必须去遮丑,所以她讲起那些破烂事才没觉得多难堪:“我爸厌恶我,但我知道没有具体原因,他看着我的眼神就毫无感情,这大概就是不爱吧。”
“有你后妈的参与?”
“根本不需要她发挥。”
贺砚舟看向朱序。
她没有面对着他坐,一开始就把小圆墩搁在茶几的一旁,两人中间隔着沙发扶手,他只看得到她的侧脸,她此刻神情极为平淡。
她又说:“我爸只做过一件令我感恩的事,就是没有阻止我读书,并且出钱让我念完了大学。”她坐
在小圆墩上,托着下巴,矛盾道:“所以我觉得,人性还挺复杂的。”
贺砚舟没接话,将杯底的红酒一饮而尽,直身又倒一杯,顺便也给朱序添了些:“那你家里其他人呢,我是说……”他顿了下。
朱序明白他想问什么,暗暗掰着手指数,可实在太久远了,一时没数明白:“我妈离开十几年了,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印象中是个极其严厉的人。”
“对你很严格?”
“是啊,学习上达不到她的要求,免不了挨揍的。此外还逼我学钢琴,后来又转琵琶,还学过游泳、古典舞、射击,但她离开后都半途而废了。”
贺砚舟沉默着,想象着一脸婴儿肥的小人儿奔走于各大兴趣班的忙碌样子。她童年虽不轻松,但大概是比现在幸福的吧。
朱序拿起高脚杯,稍稍抿了一口:“讲件离奇的事,我妈癌症晚期,有天临城下了很大一场雪,她忽然从床上爬起来,非要去楼下扫雪,拦都拦不住。”她顿了顿,扭头看贺砚舟:“你知道吗,她把楼下的雪全扫干净了,我在楼上的窗口看着,凑巧是个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后来那块地方摆了她的灵棚。”
贺砚舟身体一僵,呼吸屏了两秒才恢复如常。
小小的客厅里有些气闷,他向下拉了拉高领衫。
朱序察觉到什么,起身去开窗。
冷空气扑进来,伴着炮竹燃放过后的刺激气味,也是新年时才有的味道。
本不该旧事重提的,她心上的伤口不知被撕开缝合过多少回,每次想起都是一次凌迟,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渐渐麻木,最后母亲的样子也愈发模糊了。
只是今日非同寻常,她内心大抵是有些孤单和想念的。
又在面对贺砚舟时,总是莫名其妙地产生倾诉的欲望。
她坐回来,想找些轻松的话题。
正绞尽脑汁,只听他道:“六亲缘浅是福。”
朱序不自觉瞧向了他。
“无论对已经逝去的人,还是健在的。”他说:“别太执着他们的爱护,一世缘罢了。六亲缘浅,修的是两不相欠,你看淡些。”
朱序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难免觉得震撼。
她低下头,稍微往深想便有些难过。
可情绪尚未发酵,只感觉眼前晃来一道影子,她蓦地抬起头,他倾着身,手臂在她头顶迟疑了片刻,改而并起中指和食指,往她脑门上迅速一弹。
朱序痛呼了声。
他却笑起来。
她揉着脑门,思绪由混乱过度到清醒状态,暗暗气恼这人边界感不强,却完全忘记两人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
贺砚舟笑完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你这电视能看吗?”
“能。”
“看看晚会。”
朱序听命打开电视,随便一个频道都在转播春节联欢晚会,现在正演小品。
客厅安静下来,老艺术家们表演得十分投入。笑料比较密集,但朱序稍有分心,不时会从观众的笑声中分辨出贺砚舟轻轻一声笑。
笑过后,他前倾身体,从桌上拿了什么吃。
朱序余光看到,一转头,不由抿住了嘴。
是她吃剩的那半个覆盆子蛋糕。
因为家中只有自己,她起先便没将蛋糕切块,是用小勺直接在上面挖着吃的。不仅切面有些恶心,被她嘴巴抿过的小勺也还残留了奶油。
他却眼睛看着电视,一勺一勺,吃得不紧不慢。
朱序挪开视线,猛然间意识到,两人的关系暧昧不明。
“多巧,跨年和除夕我们都一起。”他忽然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朱序再次看向他,他目光仍然落在电视那边,意识到她看来,也转回视线,“这蛋糕什么口味的?”
“你吃不出?”
“很少吃。”所以不太了解。
朱序说:“覆盆子。”
他点了点头,又吃一口,似乎对这个味道相当认可。
朱序忍半天了:“勺子是我用过的。”
贺砚舟笑问:“借我用一下可以吗?”
朱序张了张嘴,不知道他真没听出她的意思,还是装不懂。
一直不理解他为何靠近她,也不认为已婚离异加满身不堪的自己有多么大的魅力。只是那晚过后,本没有联系的必要,他却在除夕夜里等她半小时之久,只有想“延续某种关系”这种可能勉强说得通。
喝下的红酒并没使朱序产生醉意,但在一定程度上有了一探究竟的勇气。
朱序开口:“前几天在地铁上碰到一个人,是步行街那边的咖啡店店员,一聊才知道我和梁海阳摊牌那天,是你帮我善后的。”她看过去:“都没有好好感谢你。”
贺砚舟转眸瞧向她,一时没说什么。
朱序继续道:“还有之前,你也帮过我很多,我说请客,但到现在都没有兑现。”
贺砚舟终于将那小勺放下,向后靠去:“凭我们的关系,不必客气。”
“我们什么关系?”
贺砚舟倒大方:“你来定义。”
这时候,电视中忽然爆发阵阵掌声,掩盖住周遭的紧张气氛。
也不知怎么想的,朱序听见自己问:“你有女朋友吗?”
贺砚舟反问:“你有兴趣?”
朱序立即摇了摇头,斟酌片刻:“如果你也是单身,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可以上床的朋友?”
朱序心中一紧,嘴上却像涂了胶水似的无法开口辩驳。
她前后矛盾、欲拒还迎、时而冷静时而疯狂……
但很快的,她又为自己找到借口,将这些反常理解为自身激素的分泌尚未恢复平衡,仍渴望着什么。
她隐隐觉得事情正朝失控的方向发展,仿佛身处沼泽,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