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最终揭晓时刻,意外又不意外的,《消失的匠人》拿到了最佳纪录片奖,获奖理由是,聚焦不为人知的传统技艺,拍的是传统但承载的是感情,属于是内容和技术都很上层的内容,业内和观众双双认可。
当大屏幕上播放着他们的纪录片,莫大的成就感自程灵心底而升,从前那些奔波,劳累,加班,熬夜,还有拍摄的困难,和同事打交道的疲惫全都不算什么了。
这种成就感,就像是你通过漫长的时间创造了一个作品,而这个作品也受到了广泛的认可,那么曾经所有的汗水和努力都有了意义,他们会变成你脚下的基石,托着你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忽然间地,程灵没有那么多的执着了。
对过去,对那些所有不好的事,失去梦想的痛苦,独自求生的灰暗,她曾经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这些要发生在她的身上,但现在,这些压得她喘息不过的痛苦,全都成为了可以轻轻揭过的一页纸,轻如鸿毛。
不是这些事不再重要,而是,她决定放过自己了。
是,她没有再继续画画,走上了从未想过的职业之路,她曾经一个人艰难地养活自己,吃了很多苦,过得很窘迫。
但是没关系,她还是成为了很好的人。
她不要被生活打倒,她要脚踩着生活,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她不要对命运认输。
也许她也没有做的很好,但是她决定,不再用过去的不开心和不快乐束缚自己,因为往后的每一天都是更好更明媚的日子,她不要再回头了。
在康以发表完获奖感言,全场都在鼓掌的那一刻,程灵也在用力鼓掌,大声鼓掌。
她要把掌声送给自己,送给曾经的自己。
谢谢你走到今天。
谢谢你从未放弃自己。
你也真的,很棒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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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节后的晚宴大家只是象征性吃了一点,主要还是用来和各种圈内人交换名片进行社交,得知程灵是纪录片策划之后,也有很多人过来跟程灵交换联系方式,其中不乏很多业内的大制作公司,还有一些导演制片等。
很多人上来给他们敬酒,恭喜他们获奖,为他们送上恭维与攀谈,即便是业内知名人士也会过来送上恭喜,毕竟今日得奖,保不齐来日会有什么更高成就,多留几分好印象日后也好打交道,就算他们将来再无起色也没关系,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而已,算不上什么太大损失。
他们被灯光美酒围绕,那些在圈内遥不可及的人物此刻就在你眼前跟你聊天,邀请你有一天与他合作,仿佛名利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十分令人飘然。
尽管不想承认,可程灵还是不得不承认,也许这样的场合就叫名利场。
程灵一边与人交流讨论其他纪录片作品,灵魂却又从身体里抽离出来,旁观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个很好的社交场合,但她不理解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有什么伟大作品需要依靠喝酒闲聊相互吹捧来完成?她更想离开这里,一个人静静待着,或者一个人庆祝今晚的开心,她不想把时间消耗在和陌生人的社交上。
于是程灵真的这么做了,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了这个别人挤破脑袋都进不来的名利场。
从国际会展中心出来,程灵给沈弈发消息问他在干什么,沈弈直接回了个电话过来,问她是不是结束了。
程灵握着手机,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可她还是摇摇头,说:“还没有,不过我觉得很无聊,我想见你。”
沈弈说:“发个位置,我过去找你。”
“你不是在陪师父过生日吗?”
“嗯,来了不少人,总有不认识的过来聊天,说些有的没的,不爱听他们废话。”
程灵想了一下沈弈被一堆人围绕又不耐烦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就弯了起来。
但她还是有点担心:“就这么走了你师父不会介意吗?”
“不会,说句生日快乐就行了,真待久了师父说话也难听。”
“……”
程灵想到自己唯一一次跟俞彭祖打交道的经历,不禁沉默了一下,说:“那我现在把位置发你。”
好在俞彭祖过生日的地方离这个会展中心不算远,沈弈打车过来,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沈弈在快到的时候给程灵发消息,程灵从里面出来,她今天为了出席这个颁奖现场,专门做了造型,此刻她身上还穿着晚礼服,缎面米白色的抹胸长裙,脚下是纤细的高跟鞋,露出一截细瘦脚踝,她肩上披了一件西装外套,头发半盘着,披散着的头发卷出温柔的弧度,垂在脖颈两侧。
这会儿她站在路边,抱着手臂微微佝起身子,在零下的温度下有些瑟缩,鼻尖都冻得发红。
沈弈蹙眉从车上下来,第一件事将风衣脱下,披在程灵身上,将她紧紧裹住。
“穿这么少还出来等我?”
他将风衣领口拢紧,而后将她抱在怀里,视线触及她脚上那双露脚背的高跟鞋,眉头拧的更深了。
他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人带到车上,跟司机说让他先往前开,他们还没定去哪。
热乎乎的暖风将她包裹,程灵瞬间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见他还是有点生气的样子,程灵笑眯眯去牵他的手,晃了晃:“没事,一两分钟没那么冷的,你晚上吃饱了没?”
被她哄着,沈弈脸色缓和了些,反过来帮她暖手:“没怎么吃,总有人跟我说话,吃不上几口。”
程灵说:“那正好,你陪我吃点东西吧,我今天有点开心,想吃烧烤了,你想吃吗?”
沈弈笑了:“你开心就吃烧烤啊?”
能看出来程灵特别开心,她每句话都是笑眯眯在说:“嗯,我第一次拿奖学金的时候特别开心,就在校门口吃了烧烤,做家教第一次赚到一万块,我也去庆祝了,今天对我很重要,刚好又在北樟,你陪我一起庆祝吧,我来请客。”
沈弈难得听到她用这种小骄傲的语气说话,心里也是软成一片,握她的手也跟着紧了些:“那我就跟你蹭吃蹭喝了。”
于是程灵让司机把他们送到她的母校去,烧烤店在学校周边一个小胡同里,这个时间正是烧烤店热闹的时候,店里坐得不算多满,程灵和沈弈从车上下来,一进烧
烤店,嘈杂的店内竟短暂安静了一瞬。
其实程灵的母校也有很多艺术生,不少明星都是出自这里,是以穿礼服的漂亮女生并不少见,只是美女身边还站着绝品帅哥,这样的组合总是引人侧目。
不过沈弈早就习惯了这些目光,若无其事地选了个位置坐下,程灵坐在他对面,身上还披着他的风衣。
坐下后,兼职的学生过来问他们要什么,他们点了一些东西,程灵又推荐好多让沈弈品尝的东西,最终两个人点了不少。
程灵又想起从前计算着点单的日子,恍然发觉自己放肆把想要的东西全部点下来,所需要花的钱也不过两三百块,两三百块就能买到她的开心,而她那时竟然为此窘迫那么久,有些事情你以为是座移不开的山,其实只是一粒不起眼的石头,我们总会在某一天强大到轻松对抗这个世界。
她回过神,看到那个穿着围裙在各个桌子前忙碌的学生,仿佛看到了从前忙着兼职赚钱的自己。
思及此,程灵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面前的桌子,而后将手机放在桌上,斟酌着开口:“其实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
沈弈见她提起的随意,也没觉得是多重要的话,他起身从冷柜里拿了一罐无糖可乐,坐下后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才道:“哦,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
程灵抿了抿唇:“其实,我看到你了你工作室的东西,那个盒子里……”
沈弈喝可乐的动作一顿。
紧接着,他轻轻放下可乐,神色有点不自在:“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直憋着不说?”
程灵难得见他露出这副神情,倒是忍不住托腮欣赏了起来,她今天化了浓妆,清纯的脸上,五官被勾勒得十分秾丽,就这么托着腮,整个人显得娇俏又生动。
她说:“就你外公过生日那次,我去你工作室收拾东西,小浩天告诉我的。”
“……”
沈弈耳根有点红,他有点不敢看程灵的眼睛,只得看向一边,还有点被背叛了的气,咬牙道:“臭小子,竟然出卖我。”
因为红着脸,他这话说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程灵只觉得他可爱。
她笑着说:“好了,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会知道,所以我应该谢谢他——当然,我也要谢谢你。”
“谢什么?”
“我打工的披萨店,我后来查了一下,那家店的老板也是你妈妈,所以那家店会收留我,是因为你的授意,对吗?”
“……”沈弈抓起无糖可乐,喝了一口,再放下时,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声音也跟着放轻:“你不怪我多管闲事就行。”
程灵愣了一瞬:“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你——”
话未说完,程灵自己也停住了。
那些伤人的话,明明是她自己说的。
——“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你这么多管闲事的人,我也受够了被你当成展示善良的工具,你所有自以为是的关心都令我厌烦……”
一字一句,都是那么尖锐,刺耳,不堪,
化为最利的刀剑,刺穿少年的心脏。
程灵眨了眨眼,眼泪倏地从眼眶滚落,砸在桌子上:“对不起,我当时没办法才那样说的,没想到你真的会往心里去,我从来没有怪你,你这样说,我觉得自己欠你太多了,真的。”
沈弈没想到自己又惹程灵哭了,连忙抽了几张纸给她擦眼泪,一边低声道歉:“别哭了宝宝,我们不说过去的事情了好吗?是我喜欢你,所以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任何事从来不需要你道谢或者道歉,而且那些钱也不是白给你的,是你自己用双手换来的,你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好宝宝,没有白拿别人一分钱,就算不是我你也会找到其他赚钱的工作,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辛苦。”
程灵是沈弈第一个喜欢的女生,也是唯一一个,他以前不懂女生到底有什么喜欢又有什么特别的,对于同龄人讨论哪个女生好看不好看,什么喜欢不喜欢,他都当耳旁风去听,完全觉得莫名其妙,觉得好看就算喜欢?他还觉得球鞋好看呢。
直到程灵转学出现,沈弈发现自己变得有点奇怪。
只是看到她,他心里就会不一样,他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就是发现自己好像挺想见到这个同桌。
她脸红,他就想看她更多脸红;看到她淋雨上学,他莫名想送她一把伞;看到她沉默寡言在班级没有朋友,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不想看她孤独,所以总是多跟她说话;他发现她每天不吃早饭,他就让妈妈多做一些三明治带到学校分给她。他想看到她脸上带笑,想看她生动明媚的神色,看她天马行空时神采飞扬的样子。高三后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睁眼去学校,然后看到同桌背着书包走进教室来,这一天中的太阳才算在他心底升起;她凑近问他题目,他就会心脏乱跳;她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每次望向她,他都很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个从性格到生活经历与他完全不同的女孩,他想了解她的一切。
后来沈弈听到一首叫做《牵手》的歌,他发现里面的歌词精准描绘了他的心情。
“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
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
沈弈突然惊觉,原来这样复杂紧张又甜蜜的滋味,叫做喜欢。
原来他喜欢程灵。
既然真心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舍得看她为难。
看到她在天台上因为无法上学而大哭,他心都跟着纠在一起,她的眼泪掉在地上,他的心也跟着碎裂,他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无能,连让喜欢的女孩开心都做不到。
后来,她把他叫出去,说他多管闲事,说他展示善良,说她看到他就觉得恶心,她根本不想见到他。
沈弈一个字都不相信,可是不相信,又为什么会在她的脸上看见受伤?
他想爱她,想对她好,为她付出一切,所以到头来居然让她为此困扰和受伤?
怎么会这样?
他不想看到她为难,无论是金钱上,还是情感上,如果他让她觉得为难,他会按照她的意愿远离她的生活,只要她过得好。
即便两个人不再做同桌,平日里也不再说话,他也会暗中关注她的动向,直到听见她跟班主任说自己不再参加校考,他心里咯噔一声,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总是在她离开教室后才离开教室,想知道她每天都在做什么,直到那天中午他看到她去了天台,一个人在天台上大哭,那一次他没有再和往常一样出现安慰她,而是在墙壁拐角的地方沉默地聆听她的哭声。
一直到,她亲手撕碎她的准考证,转头离开天台,头也没回。
确认她彻底离开,沈弈从暗处走出来,站在满地碎片中。
那不是碎纸片,那是一个女孩碎裂的梦想。
他看到准考证上她含蓄的笑脸被撕成两半,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默默捡起了那两张有照片的废纸。
边缘不规则的裂口提醒着他这一切都不够完整,他抿了抿唇,忍不住又捡起一张,紧接着,是一张又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