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多曲邬桐就按掉闹铃,迷迷瞪瞪起床洗漱。
县城并不发达,没有飞机场,甚至没有动车站;梁靳深定了两张动车票,又约好了租车行,八点多的动车,下午三四点才到;在隔壁县动车站下车后就自驾回县城。
行李昨夜就收拾好了,曲邬桐简单护肤,将有线耳机装进口袋,又把电脑揣进包里,拎起行李箱就可以出发。
梁靳深起得更早,准备好了早餐与午饭便当,在门口静静看着曲邬桐极有条理地打理着自己,幻想中的蜜月的那些细枝末节都更加清晰完整。
“走吧。”曲邬桐低头穿上低帮帆布鞋,冲他开口。
见她披散着头发,梁靳深顺手往门口鞋柜上拿了几枚发夹和皮筋装进
口袋中,开门。
刚坐上副驾,曲邬桐一系好安全带,梁靳深就将打包好的中式糕点早餐递给她。
美滋滋地享用着早餐,曲邬桐的“重回挑食”大挑战第无数次宣告失败。
低头咬一口咸蛋黄烧卖,再吃一枚虾饺,蟹黄小笼更是要趁热吃,她的食欲被梁靳深豢养得很好。
“好吃吗?”红绿灯停车间隙,梁靳深观察着曲邬桐的反应,寻思着下周可以多做一点中式早餐。
点头,曲邬桐夹起一颗烧卖,递到他嘴边,“你也吃。”
红灯即将转绿,梁靳深皱眉,歪了歪脑袋,踩下油门,语气严肃:“你自己先吃,我开车不方便。”
曲邬桐没想到自己难得讨好他一次,反而收获的是硬邦邦的反应,有些难以言喻的委屈。
一下子就饱了,将叉子放进饭盒,盖上盖子,曲邬桐别开头,盯着窗外飞驰的夏日树影。
认真开车,双手不离方向盘,眼睛紧紧粘在前后左右车道上,梁靳深也没有说话。
车内一下子被安静淹没。
停车,下车,拿上行李箱,梁靳深接过曲邬桐手里的饭盒,不放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解释:“驾驶过程中需要专心。”
曲邬桐推着自己的行李箱,低头看路,没有什么表情。
“特别你坐在车内,我更需要认真开车。”
梁靳深隐约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劲,跟上前,鼓起勇气牵住她的手,柔声说。
拢住情绪,曲邬桐翻过这个话题,对着进站口的人脸识别机器扬了扬下巴,中止这个话题,提醒他:“身份证先拿出来吧。”
上车,曲邬桐在窗边位置坐下,将过道位置留给梁靳深;放低座椅靠背,落下小桌板;拿出电脑戴上耳机,每周惯例播放起《普通罗曼史》更新的最新一期播客,毫无保留地支持林之澄。
继续昨日未完善的工作,曲邬桐敲打着键盘,从耐心整理着满满十几页的病理分析,思考着进一步治疗方案的优化。
来访者隐私已被她加密处理,所以她也没有避讳一旁的梁靳深,皱着眉,圈点加粗文档中的细节。
根据这名来访者既往心理咨询记录与评估报告,来访者刚结束一段创伤性的亲密关系,产生了持续性的情绪低落、情感闪回现象;并伴随着生理性应激反应,如反胃呕吐等躯体化症状。
同时来访者在人际关系中也产生回避行为,无法与异性进行正常沟通与交流,极大影响日常生活。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曲邬桐敲下文字,点击长按拖动高光加亮,保存文档,阖上电脑。
一扭头,她就对上梁靳深紧绷的眼神,双手环在身前,脸色有点苍白。
皱眉,有点担心,摘下耳机,曲邬桐凑近了轻声询问,“是晕车了吗?”
摇头,喘息,梁靳深好像刚从什么恶劣的状态中挣脱,垂着眸躲着她的目光,“有一点。”
“喝点水吧。”曲邬桐误以为真,热心地低头从包里拿出保温杯。
杯子里是梁靳深上午为她准备的鲜榨番茄汁,出门前还特意加了几块冰块。
接过保温杯,指尖相碰,她的体温好像总比他更高,梁靳深从短暂接触中汲取温暖。
仰头,喉结滚动,连着融化得差不多的冰块一起吞咽,番茄酸甜的清新气息冲散所有坏情绪。
“下次我们再出门,还是要带一点晕车药。”
接过水杯,曲邬桐看着他明显好转的脸色,一颗心总算平稳落地,碎碎念地更新着出行经验。
被她自然而然使用的“我们”这一字眼抚慰,梁靳深虚虚攥了攥拳,调整着自己的状态,温驯地答了一声:“好。”
动车逐渐驶离京市,天气愈发明媚,曲邬桐的好天气综合症发作。
被京市连日的阴雨天泡得皱巴巴的心情一下就闪亮了起来,她仰起脸迎着太阳,进行光合作用。
在手机上的天气软件中输入县城的全名,梁靳深预先了解着当地的天气。
“难得一路晴天。”他对着曲邬桐展示手机屏幕上那个明晃晃的32°。
曲邬桐也惊讶:“居然没有下雨!”
生活在小镇上,就像生活在某头不知名鲸鱼的肚子中。
潮湿闷热,时不时还会毫无预备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浇湿。
在书包侧边袋中随身放入一把雨伞是县城学生无需教学就领悟的小镇生活守则。
可曲邬桐早上总是赖床,每次早读几乎都是踩点到,根本没有多余的注意力来关注雨伞有没有安安稳稳躺在书包里。
屋漏偏逢连夜,几场夏季对流雨总是精准地在她忘记带雨伞的时刻落下。
曲邬桐的解决办法主要靠淋雨,等雨停与林之澄。
如果林之澄那天是父母来接送,那她就会把雨伞借给曲邬桐;如果林之澄是自己回家,就会绕一段远路撑伞送曲邬桐回家再离开。
曲邬桐总觉得爱情与友情的界线很模糊,有的爱情像友情,有的友情像爱情。
在县城独自生活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曲邬桐总是提心吊胆,害怕林之澄不再喜欢她。
林之澄用《我的天才女友》来譬喻曲邬桐,曲邬桐也将《油炸绿番茄》赠予林之澄。
在相依为命的几年中,奶奶曾给曲邬桐起过一个小名——“柿柿”。
不是“柿子”的“柿”,而是“西红柿”的“柿”;奶奶希望她有一颗鲜红的心脏。
一个名字就是一个符号,“柿柿”是独属于她与奶奶的接头暗号。
而奶奶去世后,知晓这个暗号的权利让渡给林之澄。
高三毕业暑假,曲邬桐与林之澄反反复复看了不下五遍的《油炸绿番茄》
纸片花园,红色雨伞,假圣经誓言与恶作剧婚礼,两人能够如同背诵语文高考必背古诗词一般默读电影中的每一个剧情。
对着电影郑重约定,两人的独居生活开启第一天,都要去互相的厨房中做一道“油炸绿番茄”。
林之澄一毕业就直接就业,一个人租了个房子在郊区,曲邬桐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去跟她一起搬家。
两个厨房小白如出一辙地手忙脚乱;切绿番茄险些切到自己的手,差点把绿番茄染成红番茄;油锅加热水没擦干,油点乱溅,混乱一片。
热腾腾的一盘油炸绿番茄端上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筷,曲邬桐与林之澄盯着那一盘圆圆的金黄的绿番茄片。
“我有预感,”林之澄说话,“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一辈子的那种好朋友。”
“我也有预感,”憋住眼泪,曲邬桐跟着开口,“这盘油炸绿番茄可能不是很好吃。”
两人笑成一片。
当然,努力从落灰的记忆中翻翻找找,好像也能找到一点与梁靳深有关的下雨记忆。
高中的曲邬桐毫无保留地将梁靳深视为假想敌,对于与他相关的话题总是不关注,不参与,不在乎。
在别扭的青春期,她认真遵守着自己那三无产品般的“三不原则”。
可偏生遇到老陈这个热心班主任,自己经历过美好的学生时代,便偏执地认为所有的同班同学都应该相互帮助相互鼓励才正确的。
于是老陈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撮合她和梁靳深,不是把两人奥数备赛座位排一起就是把图书馆自习座位排对面,要不然就是让梁靳深帮请假的曲邬桐带个作业或让曲邬桐顺路把梁靳深喊到办公室。
领完结婚证,曲邬桐看着那一张证件照上的自己与梁靳深,无比别扭;半天只冒出了一句“如果公开我们结婚的信息,老陈肯定是全世界最开心的那个人。”
“那婚礼得请他当证婚人,”接过她手中的结婚证,梁靳深也跟着笑,顺口提议,“结婚证放我这保管吧。”
已经可以想象到老陈会怎么歌颂他的那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伟大贡献了,曲邬桐扶额,从此再未见过那两本结婚证。
高三,县一中难得宽裕一次,给全体学生安排了一场电影院观影活动,当然影片是统一指定的励志经典《阿甘正传》。
或许是尖子生的特权,一班的位置被排在正中间最佳观影区,男生女生分开坐,但班级男女生均为单数,就不可避免地需要有一男一女坐一起。
黑暗中有几对早恋小情侣眉来眼去,寻思着怎么不留痕迹地申请;可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老陈就大手一挥:“曲邬桐,梁靳深,你们坐一起。”
那些隐秘的青涩的情愫一下就灰飞烟灭了。
曲邬桐一步三叹,不情不愿,拎着书包,还是在梁靳深身旁坐下,一张脸臭得很明显,身边的他是什么反应也都懒得去观察。
好不容易熬到电影结束,等年段长挥手宣布就此解散,乌泱泱一群人一瞬间就全起身挤向出口。
懒得去挤,曲邬桐继续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甚至还有闲工夫拿出错题集多背几套题。
梁靳深也端坐一旁,只是心思与曲邬桐截然相反,手心湿成一片,一整场电影看得魂不守舍,绞尽脑汁都无法从酝酿的满腹的话语中挑选出最适宜的那一句开口跟她搭话。
全场人都散尽了,电影院保洁推着清洁车走入影厅催两人离开。
这才慢条斯理地收起错题本,曲邬桐背起书包。
左手边不知因为什么理由也慢吞吞磨蹭到现在的梁靳深也跟着站起来,慢半步跟在她身后。
学人精。
噘嘴,曲邬桐在心中默默丢下一句,先入为主地将梁靳深的一切行为都用自己的视角解读。
梅雨季阴郁的雨落得丝毫不讲道理,曲邬桐刚走出电影院,明明太阳还高挂在树梢上,就被淋了个措手不及。
后退,躲回电影院大厅,咬唇,曲邬桐纠结,是要难得破费一下打个车回家,还是干脆淋雨回去呢?
反正就几步路,她衡量着,下定决心,将书包反背在身前,低头抱紧书包,咬牙,迈开腿就冲向雨幕中。
只是预料之中的雨滴并没有降落在她身上。
雨停了?
曲邬桐疑惑地顿住脚步,抬起头。
头顶上冒出一把伞,最普通的黑色的天堂伞。
梁靳深撑着伞,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旁。
“一起撑伞吧。”他盯着这一场太阳雨,“反正也顺路。”
绵密的雨水落在伞面上,落在地上还未干涸的水洼中,将曲邬桐后脚跟处的袜子缓缓溅湿。
“谢谢你。”曲邬桐并不习惯跟他交流,很僵硬地落下话,并没有傻到拒绝这一把从天而降的雨伞。